那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梁水回來了,也不知是從哪兒借了一件湖人隊的紫金色籃球服。他走進教室時,麵色潮紅,嘴唇都是乾裂的。
他看都沒看蘇起一眼,從通道走過,蘇起聽見了他重重的喘氣聲,人一過,帶起一陣帶著體味的風,並不臭,有種說不清的荷爾蒙的味道。
蘇起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籃球服後背寫著Bryant24,衣服套在他單薄的背上,有些空而大。
他坐到自己座位上,人跟塌了一樣陷進椅子裡,趴在桌上沒動靜了,如一灘泥似的。隻有肩膀的劇烈起伏顯示著他還在呼吸。
蘇起回過頭來,看到語文課本下角的注釋上寫著“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
四月的尾巴一甩,南江巷的第十三個夏天到來了。
這個夏天有著格外不同的意義——路子深要高考了。
20003年調整了高考時間,從7月提前到6月。這將是高考日期調整後的首次高考。
媽媽陳燕一會兒說調整了不好,複習時間生生少了一個月;一會兒又說還是調整了好,7月熱死人,誰有心思考試啊,影響發揮。
路子深自己很淡定,和以前一樣上下學,複習到深夜。
蘇起從媽媽們的聊天中聽說,路子深月考模考一般都考580分左右,能上個很不錯的一本。
不過那時填報誌願是在分數下來之前。自己預估分後填誌願。陳燕覺得懸懸的,怕他估錯了掉檔,責怪說製度不好,為什麼不能等分數出來了再填報誌願呢。
又聽說明後年政策要改,出分數之後再填誌願。
蘇起聽了,跟林聲說,感覺高考像一場賭博。
林聲卻搖頭,說:“不是賭博,還是靠實力的。子深哥哥一定能考得很好。”
蘇起聳聳肩,不在意了。
高考對她來說,還是很遙遠的事,她更在乎《金粉世家》的結局。不知道金燕西和冷清秋會不會和好了重新在一起。
可看到最後一集,他們最終錯過了,各奔東西。
蘇起難過地哭了,心想,為什麼世界上要有悲劇存在呢?寫悲劇的人真討厭,一定是心理變態。
不過還好,高考來了,他們學校要拿去做考場,能放假三天。蘇起對平白多出來的假期很開心。高考前一天上午,她去學校幫忙布置考場。
男生們忙著擺桌椅,把多餘的桌椅搬出去堆在操場上。
蘇起和林聲拿著名字條和漿糊在桌子上貼考試條兒。
林聲刷漿糊,蘇起貼紙條,兩人仿佛工廠流水線般默契。每貼一次,蘇起都拍拍紙條上的名字,對那陌生的高考生說一聲:“祝你好運。”
直到——
“咦?路子深哥哥誒。”蘇起興奮地拿起那張字條給林聲看。
林聲也很開心,摸摸那張字條,說:“沒想到他在我們教室考試。”
“我要給他注入好運氣,”蘇起念咒語,“摩尼摩尼哄!”
林聲笑起來,給課桌角刷漿糊,忽說:“咦?這是我的桌子。”
“哇,你們真有緣分。”
林聲聳了聳肩膀,說:“我也祝他好運。”
那天回家後,蘇起和林聲把這個奇妙的緣分告訴給了路子深。但路子深那個冷漠臉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並不在意的樣子。
到了八月,路子深的高考通知書寄來了。他高考超常發揮,被同濟大學錄取。(蘇起堅持認為,她的“摩尼摩尼哄”起了一小點作用。)
子深媽媽陳燕笑得一天到晚合不攏嘴,各家媽媽們都以路子深為榜樣,讓孩子們好好學習,爭取將來考個好大學。
那段時間,路子深成了南江巷甚至北門街區的明星人物,走到哪兒被誇到哪兒。那個年代的雲西,大學生很少,名牌大學生更少,考上同濟大學是多麼風光啊。
因為畢業了,考上了好大學,路子深有了很多豁免權,比如他可以去網吧打遊戲,可以和同學去KTV唱歌喝酒,甚至可以外出通宵不歸。
他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
梁水等人羨慕極了,開始打著“我和路子深哥哥去玩了”的幌子跑出去撒野。但無一不被媽媽們揪了回來。
那時,一部叫《加勒比海盜》的電影上映了。蘇起用梁水的電腦上網,被預告片震撼。可雲西沒有。
蘇起於是跟程英英說,她要坐火車去省城看《加勒比海盜》。路子深哥哥說了,那個電影特彆好看,又宏大,能夠開發孩子的想象力,而且鍛煉英語。
程英英根本不信她的鬼話,剛好路子深從門口經過,程英英就問了一嘴。路子深說:“那個電影的演員我都很喜歡,約翰尼德普,還有精靈王子。”
因為考上了好大學的路子深說了他喜歡德普,媽媽居然就同意了。
蘇起頓時覺得考上好大學像是一把尚方寶劍!如果她考上了清華,簡直是十把尚方寶劍輪著用。
不過程英英給了個前提條件——必須有小夥伴跟她一起。
蘇起去找林聲,可暑假林聲找了路子深給她補習數學。她數學成績太差。馬上要初三,再不補就來不及了。
“七七,子深哥哥超凶的,我要是不上課跑去看電影……”
蘇起想想路子深那張冷冰冰的臉,都不忍心難為林聲了。
她去找路子灝,可路子灝家裡要給路子深辦升學宴,一堆親戚,他走不開。
蘇起便去找李楓然,李楓然當下就答應了,還訂好了往返的火車票。
到了出發前的晚上,李楓然練完琴正準備睡覺,馮秀英對他說,要他準備一下,明天上午跟她去隔壁市見一個業內著名的老鋼琴家。如果有緣,或許能拜師成功。馮秀英說,在國內出名除了實力,還需要人脈。
她收拾著家裡,念叨著這些話。
李楓然一句沒聽進去,他坐在鋼琴凳上,腦子裡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想,鋼琴,老師,什麼都沒有。
他說:“媽媽,我明天想去看電影。”
馮秀英正拖著地,愣了一下,立即道:“不行!”她走過來,很不可思議,這孩子一貫是她最聽話守紀的學生,怎麼也叛逆起來了?
“楓然,你最近有什麼壓力嗎?”馮秀英問,一副解決學生心理問題的語氣。
李楓然抬頭,隻問:“為什麼不行?”
“這還用問為什麼?”馮秀英很意外,這不是應該的嗎?從小就教育的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問為什麼?
“這麼重要的機會你去看電影?你練了這麼多年,要放棄懈怠了嗎?楓然,你記不記得媽媽從小跟你說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現在荒廢了,長大了生活困難的時候有得你後悔的。”
李楓然手指摁在鋼琴沿上,聲音很低:“就這一次。就放一天假,行不行?”
“不行!你沒聽懂我的話嗎?人家老師不會為了你調整時間,電影想看下次可以看。再說了,玩物喪誌的東西,看了做什麼。”馮秀英扭頭,“李援平你能不能說幾句,這兒子是不是我一個人的?!”
李醫生從學術文獻裡抬起頭來:“楓然啊——”
“我知道了。”李楓然打斷他的話,起身離開了。
……
李楓然站在蘇起家門口,昏黃的燈光從窗戶裡漫出來,照在梔子花樹上。夜裡的梔子花花香襲人,蟲兒在草叢裡叫嚷。身後,林聲家林爸爸在唱歌。巷子儘頭,路子灝家傳來電視機播放電視劇的聲響。
每家的燈都亮著,隻有他獨自立在夏風微涼的夜裡。
他終於敲了門。是程英英來開的門。
蘇起已經睡覺了,她想著明天要玩一整天,早睡便精神好點兒。
“楓然你有什麼事嗎?”
李楓然張了張口,沒做聲,如果程英英知道他明天去不了,肯定也不會準許蘇起去了。
他幾乎能想象出她失望的樣子。
“沒事。”他努力笑了一下,說,“我明天早上要先出去一趟,讓她在火車站等我。”
“好的。你也早點休息啊。看你這臉色,最近又累著了吧?”程英英說,“練琴彆太狠了,也要休息放鬆,知道嗎?”
李楓然輕輕點頭。
程英英關了門。
那道溫暖的黃色的燈光從少年臉上消失,夜幕重新將他籠罩。
李楓然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明天,明天,正對明天不知所措之際,巷子口傳來腳步聲。
梁水插著兜走過來,見他杵在那兒發呆,奇怪道:“你站這兒乾嘛?曬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