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亞麻色的長發有著自然起伏的波浪弧度,淩亂地散落肩頭,陽光照耀著,給發絲染上了瑩潤的光澤,襯得她的臉愈發巴掌般小巧白皙。
梁水安靜看著這一幕,忽然間,心跳漏了一拍。眼見蘇起眼神要移過來,他匆匆彆過頭去,緩緩長吸了一口氣。
兩小時後,火車到達林東。
那座城市和雲西差不多,小小的,舊舊的。
梁水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條,上頭抄了份地址:“林東市沿湖大街103號水電院12樓1單元403”
蘇起問:“你從哪裡搞來的地址啊?”
梁水說:“我媽的筆記本。”說到這兒,他有些不滿,“她一直沒告訴我。”
蘇起鼓鼓嘴巴不吭聲,大人的選擇,她也不好講。
而梁水也沒太介意,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總愛跟媽媽吵架的孩子了。
這些年康提過得多辛苦,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很多時候,即使有些小摩擦,爭執幾句就算了,他不願惹她傷心。
蘇起也不知怎麼想的,忽然伸手過去,摸摸他的後背,哄小孩兒似的安慰他:“不氣不氣哦。”
梁水有些好笑,攔了輛出租車。
去水電院的路上,他一言不發望著窗外,觀察著父親生活的城市。這裡看上去和雲西沒什麼太大的不同——不算寬敞的大街,矮舊的樓房,雜亂的店麵。
蘇起不打擾他,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
林東不大,很快就到了水電院。
下車時,梁水不經意抿了下嘴唇,手無意識插進兜裡,過一會兒又放出來,走進院子裡了,還把外套拉鏈給拉了起來,又低頭整理了下領口。
蘇起這回沒笑話他緊張了,她沉默而堅定地陪在他身邊,在老舊的單元樓裡搜尋12號樓的位置。
很快,她看見樹梢後一個鮮紅的12:“水砸,那裡!”
梁水微吸了口氣。他和蘇起走到樓下,朝樓上望了眼,隻望見家家戶戶的廚房外牆上掛著生了鏽的空調掛機,感覺隨時會墜下來。
各家的紫菜蛋花湯、回鍋肉,芹菜炒肉,辣椒炒豬肝等香味飄散下來,跟一串菜譜似的。
蘇起率先走進樓道,梁水跟在她後麵,腳步似有猶豫。但蘇起回頭看他時,他很淡定的樣子,迅速低頭穿過低矮的門廊,走進來了。
他雙手插兜,跟她走過灰塵遍地、小廣告滿牆的樓道。一直上了四樓。沒有門牌,隻有圓珠筆在某扇門旁的牆壁上寫了個“403”。
蘇起站到門口,回頭看梁水。
樓道裡光線昏暗,梁水的臉蒼白而安靜,蘇起似乎能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他走到門邊,抬起手指,猶豫了兩秒,開始扣門,咚,咚,很輕兩下。
隨之是安靜。
等了幾秒,沒人應門。
他再度敲門,加大了力度,咚,咚,咚。
還是沒人。
梁水眼裡的光芒暗淡下去,蘇起見了,要說什麼,他再次敲門,一下接一下,敲了近十下。
家裡的確沒人。
終於,他垂了手,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失落至極,轉身下了樓。
一出樓道,陽光鋪天蓋地,梁水被曬得眯起了眼。
蘇起跟上他,說:“可能臨時出去了,或許去買菜了呢?”
梁水低聲:“應該是暑假出去玩了,走吧。”
蘇起知道他心裡其實不想走,於是挽留:“再等等吧,我們等一個半小時好不好?反正有的是時間。”
梁水扭頭看她,仍有最後一絲希冀:“火車什麼時候?”
蘇起眼睛一亮:“最遲一班有下午五點呢,真的有很多時間。四點再走都不要緊,我們可——”
等等,一輛停在路旁的桑塔納小轎車莫名引起了她的注意,車上下來的那個人好像有些——眼熟?
彼時,梁水正扭頭看著她,而蘇起忽然就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梁霄鎖了車門,和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從梁水身邊走過。
蘇起心頭一涼,想抓住梁水,可來不及了——偏偏就是那擦肩而過的前一秒,梁水已順著她驚訝的目光回過頭去,看見了梁霄。
他腳步猛地頓住,停了下來,可父親和他依然擦肩而過。
梁霄的餘光無意瞥了他一下,但沒認出他。
一瞬間,所有那些父親曾偷偷跑去雲西看他上下學看他訓練的美好幻想,如肥皂泡般破滅。
他就生活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但過去的那麼多年,他一次都沒去看過他。
他迎麵開車過來,停了車,下了車,都沒有看見梁水。
或許已經忘了他長什麼樣子吧。
蘇起心都僵了,就見梁水如點了穴般立在原地,臉在一瞬間變得灰敗可憐。
身後,小男孩跳著叫著:“爸爸,我要看快樂星球!我要買快樂星球!”
“買買買,都給你買。”梁霄把兒子抱起來,許是感受到身後人停在原地,他回過頭來。
蘇起正回頭望梁霄,梁水突然摟住她肩膀將她攬進懷裡,他飛快低下頭,額頭緊緊壓住她的鬢角——
他不想讓梁霄再看見他們。
梁霄見狀,以為是少男少女在親熱,扭頭走了。
爸爸和兒子的聊天聲消失在樓道裡。
梁水僵硬地保持著將蘇起摟在懷裡的姿勢,他緊緊摟著她,牙齒咬得咯咯響,從手臂到身體到雙腿,整個人都在劇烈發抖。
蘇起從沒見過有人會顫抖成這樣,她甚至害怕他下一秒會像一麵玻璃般碎裂。太痛了。他額頭死死抵著她的太陽穴,仿佛能把她揉碎進去。
她也不管了,慌忙抱緊他的身子,拍拍他的後背。她眼圈紅了,眼淚浮起來,她咬著牙,安慰:“沒事的水砸,沒事的啊。他沒什麼了不起的,真的。住這種破地方,還有爛得跟廢鐵一樣的爛車,他沒什麼了不起的!”
她從沒如此尖銳刻薄過。
梁水突然鬆開她,麵容慘白,轉身就走。
蘇起氣不過,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摁在那輛桑塔納上,將車身狠狠畫出一條長線,還不解氣,又劃了三個字:“王八蛋!”
梁水表情冷灰,眼神空洞看著她做這些,直到有鄰居出來,叫道:“你們乾什麼?!”
蘇起嚇一跳,梁水拉住她的手就跑,那鄰居在後邊追了幾步,架不住少年腳力好,很快就追不上了。
他扯著她飛跑出院子。
他拉著她一路飛馳,不肯停下來。蘇起跑得滿頭大汗,脈搏亂跳,心臟要爆炸了,可她咬牙陪著他跑,死死堅持著,不肯叫停。
夏天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梢,照得世界明亮清新,多美好多盛大的一個季節啊。
他和她淩亂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蕩。
避讓的路人回頭看他們,感歎,喲,談戀愛的少男少女吧,真是青春無憂啊。
兩人竟就這樣生生跑去了火車站,買了最近一班的車,逃亡似的上了車。
梁水已經虛脫,他滿頭滿臉的汗,呆呆靠在座椅靠背上望著窗外。
蘇起拿紙巾給他擦汗:“水砸你彆難過了,他不值得的。你看他這個人,”她越說越氣,“他就是個王八蛋!”
梁水嗓音跟蛛絲一樣虛無,低問:“他是王八蛋,那我是什麼?”
蘇起鬥著膽子:“蛋蛋?”
她想逗他開心,但他笑不出來,有氣無力看她一眼,眼神便空空移向窗外。
她低聲:“我說錯了,對不起。”
梁水卻說:“謝謝你。七七。”
蘇起難過極了。
梁水又說:“七七,今天的事,永遠不要跟任何人講。任何人。”
包括南江巷所有人。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的。”她很用力地說,仿佛想給他力量,“我保證。我發——”
“不用發誓。”他打斷,“你答應了,就夠了。”
蘇起忽然明白,他或許根本不相信誓言這種東西了。她愈發難受,卻說不出彆的新鮮話:“水砸,你彆難過。”
“嗯。”他應一聲,將棒球帽扣在腦袋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鼻尖和嘴巴,說,“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你睡吧,我不打擾你。”
他將腦袋歪在車壁上,不動了。
蘇起趴在小桌上,心生悲涼。難怪康提阿姨從來不提梁霄,還撒謊說去很遠的南寧了。原來是她早就看透了,不想水砸難過。
但他還是發現了。
本來想來療傷,結果又捅一刀。
她心疼地抬眸看他,猛地一愣——
梁水歪頭靠在車壁上,安靜,無聲,一動不動;棒球帽遮住了他的臉,他下頜緊緊咬著,兩行清淚在下巴處彙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蘇起突然握緊拳頭,剛才她就該砸了梁霄的車玻璃!
對麵的少年靜默不言,眼淚卻如雨直下,越來越多,他肩膀直抖,微張著口顫抖著吸氣,眼淚瘋了般不停從臉頰滑到下巴,珠子般滾落。
蘇起撲上去一把將他攬過來抱進懷裡,他腦袋埋在她肩頭,淚水滾滾,瞬間就濡濕了她的衣衫。
他哭得渾身都在顫,卻仍是執拗地不肯出聲,隻有那重重的顫抖的抽氣聲,壓抑在喉嚨裡,悶哼出來。
蘇起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咬著牙,含著淚,緊緊抱著他。
水砸,你以後一定會很有出息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