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1 十七夏(1)
2007年2月, 元宵節還沒過,高三生已開始寒假補課, 正式進入高中最後一學期。
各地藝術生考試陸續開啟。沈卉蘭陪林聲去了上海。
馮秀英下了死命令不準李楓然去北京,沒收了他所有零花錢, 說考上了也不準他去。但李楓然堅持要走,梁水買好了兩人的火車票。
馮秀英氣得去找康提, 要她管管梁水。結果梁水跟馮秀英單獨講了十分鐘,也不知他說了什麼, 馮秀英一言不發地走了。第二天, 她沒有阻攔李楓然。後者和梁水上了火車。
梁水的腿好得差不多了, 正常行走已完全沒問題。兩人次日抵達, 在中央音樂學院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其他藝考生都有家長陪同,李楓然身邊隻有梁水。
那天北京風很大,天空陰霾,整座城市看上去灰蒙蒙的。
梁水陪著李楓然走到學校門口, 說:“進去吧。”
李楓然看他:“你去哪兒?”
梁水說:“四周轉轉。”
李楓然說:“彆在外麵等我。太冷了。”
“嗯。”
李楓然隨其他考生進去了, 他裹著件黑色羽絨服,冷風吹著他的頭發在飛。
梁水原地站了會兒,一旁有個家長瞧見他了, 好奇地問:“你也是特長生?”
梁水說:“是啊。”
家長問:“你是不是中戲北電也都報了?上海的要去試嗎?”
“啊?”梁水說, “我是體育生。”
家長一愣, 笑起來:“我以為你報考表演的, 長得真的好看的。”
梁水不大好意思地笑兩下,站了幾秒, 略尷尬地挪走了。
他不想回酒店待著,便四處晃悠。街上北風蕭瑟,參加藝考的女孩子被吹得瑟瑟發抖。他好奇打量,猜測她們是學什麼的,偶爾對上目光,對方表情也很友善。
他忽就想起了蘇起。
想起小時候她披著床單,假裝是公主;戴著蝴蝶發卡,假裝是香妃;拿著魔法棒,假裝是仙女。
想起她蹦蹦跳跳唱著happy baby,假裝是青春美少女隊的成員,是紅極一時的少女偶像。
她現在還有這個夢想嗎?
冷風吹過,梁水從兜裡掏出手機,他忽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但這個時候,她應是在門窗緊閉的教室裡認真上課。
他迎著冷風吸了口氣,坐到路邊的花壇台子上發呆,動了動自己的左腳踝。
他的夥伴們,全國各地的少年們都在努力著。他卻忽然停下來了。
他插著兜低著頭,又動了動左腳踝——你啊,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拖後腿?
手機突然響起,竟是學校小賣部。
這默契!
他立刻接起:“七七?”
“水砸!”她聲音一貫的明媚清亮,梁水抬起頭,麵前冬季灰暗的小巷明朗了起來。
“你乾嘛呢水砸?”
梁水拿右腳踢了踢水泥地:“李凡去考試了,我在等他。”
“外麵啊。不冷嗎?”
“我先轉轉,過會兒再找家咖啡館。”
蘇起安靜兩秒,似乎在判斷什麼:“咦?你坐在路邊?”
“啊。”梁水聽見她那頭的運動員進行曲,是課間操時間。
“水砸。”蘇起說,“路造剛跟我開玩笑,說要是高考考不好,就複讀一年呢。”
梁水不做聲。
“我們上學本來就比彆人早一兩年,明年再上也不遲,就算明年上,都還比同學小一歲呢。”蘇起開朗地說。
梁水淡笑:“我知道。”
“你不要一個人在外麵瞎想聽見沒?明年你去考試的時候,我可以陪你呀。路造應該也在北京呢。”
“知道了。廢話那麼多。”
“切!”
他心思一動,忽問:“你小時候想當明星的,現在還想嗎?”
“哎,你知道我麼,三分鐘熱度哈哈。我現在覺得上大學很好誒。”
“挺好。”
“不跟你講了。我要去做操啦。你彆在外頭吹冷風啊。”
“好。你慢點跑。”
“拜拜。”
鬨哄哄的話筒安靜下去,梁水眯眼望天空,深吸一口氣,起身走了。
待李楓然考試完畢,兩人返程。
回去仍是睡臥鋪,夜裡兩人坐在小桌板旁吃泡麵,李楓然忽開口:“你早就有話想跟我說了吧?”
梁水抬了下眸:“嗯。”
“說吧。”
“李凡,你確定喜歡作曲?”
李楓然拿叉子挑起一團泡麵,說:“喜歡。”
梁水點點頭,又問:“那你確定不喜歡彈鋼琴?”
李楓然沉默。
梁水繼續:“鋼琴家是你媽媽希望的。但你真的不喜歡,很討厭嗎?”
麵湯的熱氣漂浮在兩人之間,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氤氳。
李楓然低頭吃麵。
梁水說:“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支持。但我怕你隻是為了抗議你媽媽,就忘了你的想法。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但不要故意去抵觸她喜歡你做的。”他說完覺得很繞口,胡亂撓了下腦袋瓜,皺眉看他,“聽明白了嗎?”
李楓然輕點頭:“明白。”
梁水點到為止,鬆了口氣,拿起叉子繼續吃麵。
李楓然看他半晌:“憋了很久吧,來的時候怎麼不說?”
梁水從碗裡抬起眼皮,笑容有絲散漫狡黠:“來之前說你會聽麼?好歹我陪你一趟,有苦勞,說話也更有分量了是不是?”
李楓然一想,竟就無奈地笑了下,說:“所以你希望我選擇茱莉亞,繼續彈鋼琴?”
“也不是。”梁水收了笑,思索半刻,說,“我在網上查過,茱莉亞也有作曲專業,比央音更厲害。你可以選修,先了解再做決定。你雖然自學了作曲,但還是門外漢的眼光。彆急著把鋼琴這條路堵死。”
火車在鐵軌上晃蕩,窗外黑夜無邊。
“李凡,一條路走到金字塔頂尖。天賦、機遇、運氣、提攜、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你離那裡很近了,現在掉頭,我怕你過幾年後悔。如果我是你,我會先去更大的舞台看看,我的鋼琴是不是真的無法突破瓶頸了?我喜歡的作曲是不是真的就能做到比彈琴好?”
李楓然默然半刻:“我怎麼覺得你是有感而發?”
梁水一笑,竟有些苦澀:“記不記得在上海,我們說,離最頂尖還有一點距離?”
“嗯。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磨練。”
“鋼琴家作曲家,你可以磨練一輩子;但運動員不行。說白了就是青春飯。留給你爭取榮耀的時間,隻有那麼幾年。過了,就永遠沒有了。”
李楓然不知該如何安慰,說:“考大學也挺好的。”
“是啊。”梁水挑挑眉毛,又是那副不羈的模樣了,“明年試試中戲北電。”
李楓然一愣,繼而撲哧一笑。
火車哐當,晃蕩著駛向雲西。
李楓然回了省城上學。剩下三個繼續高考衝刺。
梁水今年不高考,也還不能劇烈運動,隻能保持基本的體能訓練,順帶跟著上上文化課。
離高考還有一百天,雲西一中舉行了高考百日誓師大會。高三年級十五個班在操場列隊,進行升旗儀式、校長講話。
魯老師是優秀教師代表,他在台上說:“求學之路,千難萬苦,老師為你們保駕護航;攻堅克難,決戰百日,老師與你們同在;同學們,加油,我們高三教師團隊一定會為你們傾儘所有!”
之後是學生代表講話,對三好學生、優秀學生乾部進行表彰。
蘇起是三好學生之一,和另外十幾個三好學生、優秀學生乾部一起上台領獎。
梁水站在隊伍裡遠遠瞧她,她笑得很燦爛,像太陽花兒一樣。
大會進行到最後,是高考誓師。
高三學子齊聲呐喊:“十年寒窗,百日苦戰,為夢想終生不悔;厲兵秣馬,勇攀高峰,博未來一生無憾!”
豪氣衝天的喊聲在操場上空震蕩,高考正式進入百日倒計時。
每個班很快分出了幾波陣營,奮力拚搏的,中規中矩的,一切隨緣的。有人向985211衝刺,有的在一本線掙紮,有的想努力考進二本,有的則完全放棄。
初中畢業時,大家還很懵懂,對學校沒有太多的概念,少年永遠是平等的。如今三年過去,他們已走到高考——人生最大的分水嶺前。
隻不過那個時候身處其中的很多學生並沒意識到這點,仍按著兒童時代的模式隨波逐流一切隨緣地往前走著。
就像蘇起,她雖努力好學,想考名校。但她並沒深究過這背後的緣由和意義。
那時的高中生們,多半仍是懵懂的,沒有功利心的——劉維維隻能考三本,這並不妨礙她和蘇起是好閨蜜。
成績已然無望的同學也沒多沮喪,仍舊每天快樂地上學。高考在大家眼裡不過是一個節點,過了這個節點,去另一個階段而已。
在蘇起眼裡,就是接下來要上大學了而已。
和班上其他同學一樣,她訂了《求學》雜誌,時不時翻看學校信息。那天路子灝轉過來跟吳非和她討論《求學》。
梁水恰好經過,問:“你們想考什麼學校?”
吳非說:“華科。”他現在的分數,考華科沒問題,還能選頂尖的專業。
路子灝說:“人大吧。”他現在他們班穩定第一,吳非都追不上。
梁水看蘇起,蘇起飛快翻動著雜誌,忽然一指,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的:“我要考北航!”
三個男生一看,就見雜誌上寫著,北航男女比例極度失衡。
蘇起眼睛亮得像燈泡:“這個學校全是男的!肯定很多帥哥!”
梁水:“……”
吳非:“……”
路子灝:“……”
路子灝捂臉:“我感覺回到了花苗小學,你說要嫁給乖乖虎的時候。”
梁水鄙視一句:“花癡!”
蘇起:“我就要!”
梁水哼一聲,回到座位,看一眼蘇起,她翻著書,很興奮的樣子。
他身處坐滿了同學堆滿了複習資料的教室,覺得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憋悶得慌,起身出教室,去欄杆邊吹風。
如今已是三月末,春意盎然,清風正好。
蘇起翻著雜誌,不經意扭頭看梁水,座位是空的,再尋一眼窗外,見他趴在欄杆上。清風拂動他的發梢,他的側臉莫名有些寂寥。
她扔下雜誌,蹦出教室去,跳到他身邊:“水砸,請你吃糖!”
她手心一顆淡黃色的檸檬八寶糖。
梁水接過來,撕開塞進嘴裡,臉頰上頓時鼓了個大包。
蘇起把兩隻手伸出欄杆外,抓著風,說:“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梁水說:“嗯。下周回省城。”
蘇起歪頭想:“休息了半年,還跑得動麼?”
梁水含著糖笑了下,看著風中她的手,細細的,白白的,不知在胡亂抓些什麼。
他不答話,她也不說了。
走廊上,同學們走來跑去。
兩人靜靜吹著風,蘇起把手收回來,忽說:“遲一年也沒關係的,我會在北京等你。”
梁水的心忽如熨帖的春風拂過,轉眸看她,碰上她匆匆瞥來的眼神。她極力裝作好友的語氣,但話已出口,莫名心虛,眼神也閃躲。抓在一起的手指更是扭得無處安放。
好在忽然響起的上課鈴解救了她,她快步跑回教室坐下,翻開課桌蓋埋頭找書,餘光瞥見梁水從她身邊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