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年,難道一丁點事情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
他的記憶像是被整個剪斷了。整整一年的記憶被人拿走,然後把頭尾重新粘連。
他仿佛是前一秒還坐在院子裡,後一秒就渾身是血地站在了家門口。
這一年,去了哪裡?做了什麼?身上那巨量到足以致死的血跡是誰的?為什麼會□□地回來?
全都不記得。
無處追尋。
這個詭異的失蹤案,起初引起了全國網民的熱切關注。關於他失蹤又出現的討論,占據了好幾天的熱搜頭條。
可是誰都無法解釋這一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猜測,每個猜測裡又都有漏洞,無法完全用科學解釋。
警察和醫生用儘所有辦法,也始終得不到合理解答。
隻能不了了之。
至於父母這邊,兒子隻要回來了就好。
非但平安回來,甚至病情還有了好轉。
回到家的江耀,突然願意說話了。
會哭,會笑,會表達“我想要”。
父母對此大喜過望,問他怎會願意交流。
江耀看著鏡子,說:
“我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告訴我:世界很美好,讓我好好活。”
或許是那一年裡,他經曆了什麼,以至於產生了第二人格。
江耀的精神科主治醫師,溫醫生告訴江耀的父母。
失蹤前的江耀,像一棵植物。安靜,乖巧,不會表達自己的心情,甚至受了傷都不會說痛。
回到家的江耀,儘管仍然沉默寡言,卻已經接近於正常人。
父母重新看到希望,卻還是不放心,因此仍然定期送他來做檢查。
這也就是為什麼,江耀會出現在這間獨立診室。
“……”在數次呼喚無果之後,溫醫生又歎了口氣,在病曆本上記錄這次的失敗診療。
病情可能有反複。建議家屬密切觀察。不建議患者獨立生活。
溫醫生低頭,書寫這樣的評語。
而辦公桌的另一邊,江耀的視線仍然落在窗台那一盆綠蘿上。
微風吹拂著窗簾,綠蘿長長的枝葉,隨風搖動。
【很漂亮。】
江耀聽到心裡的聲音。
【回去路上,去昆蟲館逛逛吧。】
那個聲音說。
江耀聽到“昆蟲館”三個字,眉眼一彎。笑了。
“……你喜歡這個?”溫醫生終於注意到他的視線,伸手把盆栽拿過來,放到他麵前,“喜歡的話,送給你吧。帶回去養。”
江耀撩起眼皮。看看他,又看看盆栽。
然後伸出手,撥開葉子。輕輕拈起綠蘿葉片上的一隻瓢蟲。
紅色背板,黑色圓斑。
一隻漂亮的七星瓢蟲。
【應該說什麼?】
心裡的聲音問。
江耀:“謝謝。”
他站起身,很鄭重地朝溫醫生說,“謝謝你。”
溫醫生愣住。
江耀小心翼翼地捧著瓢蟲,嘴角掛著笑容。
……他真的好像一棵植物。
溫順,無害,把小蟲從另一棵植物上,轉移到自己的手上。
並不是為了傷害它,隻是喜歡它,所以希望它來到自己身上。
溫醫生失神片刻,再次翻開了病曆。
斟酌許久。他把那句“病情可能有反複”刪掉,重新寫上一段話:
患者與外界溝通能力較前有所好轉。
治療方案暫無調整。繼續觀察。
……
溫醫生記錄完畢,起身開門,去把江耀的母親請進來。
這是他給人看病的習慣。先和患者本人交流,然後再與家屬溝通。
等待區裡坐著的,是一位穿著得體的女性。
一看到溫嶺西,她便立刻站起身,迎過來。
任何人都可以一望便知,這就是江耀的母親。因為在她身上,有著和江耀一樣溫和無害的氣質。
如果說,江耀的溫和無害,是來源於孤獨症患者天生的與世隔絕感,那麼他的母親徐靜嫻,就是芭蕾舞者特有的輕盈與優雅。
眼角的細紋顯示出她已經上了些年紀,但這並不妨礙她的樣貌與身段。
她年輕時一定是個萬眾矚目的大美人。
而江耀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美貌。
溫嶺西領著徐靜嫻進入診室的時候,忍不住側過頭,朝江耀瞥了一眼。
那孩子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低頭注視著掌心的小蟲。
雪白的皮膚,點漆的眸子。長睫如鴉羽般低垂,緩慢眨動著,有種令人心驚的脆弱感。
分離性人格障礙——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就是“多重人格”。
這也正是江耀目前罹患的第二種疾病。
這種情況,在經曆過嚴重創傷的兒童身上十分多見。
有一種理論認為,兒童在受到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嚴重創傷後,無法接受現實,不願意相信那些可怕的事情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們幻想出另一個人,來代替自己承受苦痛。
江耀,在失蹤的那一年裡,到底經曆了什麼?
雖然警方聲稱,他身上沒有被暴力侵犯過的痕跡,但是這樣的孩子……這樣一個遇到任何危險都無力自保,偏偏又相貌如此出眾的孩子……
像一棵漂亮的沒有刺的植物。
你可以給他澆水,打開窗戶讓他沐浴陽光。
你也可以折斷他的莖條,撚拭他斷處淌下的汁液。
他都沒有辦法反抗的。
溫嶺西壓下心中的憐憫,轉而微笑,對著徐靜嫻。
“他現在的情況,還算比較穩定。社交能力也在逐步提升。”溫嶺西道,“所以,關於人格融合……”
人格融合,即,把分離出來的人格,融合到原本的人格裡去。
這次的複診,比之前約定的時間早了很多。
而江耀的父母是一直希望他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溫嶺西看出徐靜嫻的心焦,正要為她詳細解釋人格融合的事,沒想到,徐靜嫻卻打斷了他。
“不,溫醫生,我不是來帶他做人格融合的。”
溫嶺西疑惑地一挑眉毛,卻發現徐靜嫻望著江耀的眼神裡,除了擔憂,竟還隱含著一絲不安。
像受驚的小鳥。縮著濕漉漉的翅膀,藏身在黑暗森林的樹枝中,瑟瑟發抖。
“他最近,開始說一些很奇怪的話……”
徐靜嫻說得很慢,似乎在斟酌用詞。
溫嶺西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關注:“比如?”
徐靜嫻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卻微微發抖。
“比如,他說,蝸牛住在他的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