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懷裡還有兩個孩子。
他的老婆真的,特彆堅強。
張不凡的手足無措隻持續了幾秒鐘,老婆就回過神來,自己擦擦眼淚,朝他伸出手。
“給我一個吧。”
老婆把其中一個孩子抱過去,想貼貼孩子的臉。卻像忽然想起自己還在發燒,於是動作頓住了。
……
如果有錢就好了。
如果有錢,老婆就不會為了省那幾十塊的抽血錢,一直在家裡熬。如果有錢,就可以讓老婆安心掛水,孩子先吃幾天奶粉。YShG.
如果有錢,他們甚至可以把老家的爸媽接過來,讓爸媽幫著帶孩子。這樣老婆就不會那麼累,累到發燒,累到一個人偷偷抹眼淚都不敢告訴他。
如果有錢……
隻要有幾百塊錢就好了。
隻要有幾百塊,他們就可以緩一口氣。
可他怎麼連幾百塊都拿不出來他真窩囊。
……
張不凡,最終還是從同事手裡,接過了那張傳單。
慈惠醫院。
這是一家規模很大,很氣派的醫院。
張不凡從未來過這裡。他很局促,他怕大醫院的醫生護士看不起他。沒想到,一走進來,他就受到了前台護士熱切的招待。
前台護士看到他手上的傳單,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著請他進去,領他去見項目負責人。負責人看上去,確實很負責。
給他詳細介紹了這個課題的研究目標,納入標準,以及最重要的,經濟補助。
張不凡驚訝地發現,同事說得不錯。這個誌願者名額真的很誘人。
隻要打三針……每隔一天,來一趟醫院。無需排隊,打針隻要五分鐘。一周以後,他就可以拿到一萬塊錢的經濟補助。
一萬一萬
一萬塊錢,足夠老婆把病治好,也足夠兩個娃娃吃好久的奶粉、換好久的尿布了。就連他們的房租,也有了著落。
項目負責人得知他正在拚命兼職,甚至還貼心地主動提出,他可以晚上過來抽血。醫院有人值班。24小時,任何時候,他都可以來抽血。
大城市就是好啊。張不凡在心裡感歎。
原來醫療科研項目,是這麼正規的東西。有“納入標準”,還有“排除標準”。身體素質不好的他們還不要呢!
他們也是要對誌願者負責的。
從慈惠醫院出來,張不凡感覺整個人都輕鬆多了。
——這個項目,甚至是研究抗衰老的。說是能提高細胞活性,讓人精神煥發。張不凡覺得自己真是賺到了。
他簡直懷疑,這麼好的事情,真的是真實的嗎?他不是在做夢吧
很快地,他就發現,這不是夢。他是真的走了好運。
就連頭發都變得茂密了。
老實說,這些年他起早貪黑,睡眠很少,發際線已經開始悄悄後移。張不凡沒想到這針打下去,效果居然這麼顯著。他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未來也越來越光明。
隻要再過兩天,他就可以拿到一萬塊錢的經濟補助。
張不凡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老婆。他想當成一個驚喜。
……
他終究沒能來得及把這件好事告訴老婆。
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睡眠太少的關係,參加實驗的第五天,他就開始覺得鼻子塞塞的,腦袋沉沉的。
也有可能是吹風著涼了。畢竟他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去賣早餐,超市殺魚下班後還要去送外賣。等他回到家裡,已經是淩晨一點鐘了。
老婆孩子早已睡下。
老婆給他留了燈。
張不凡想進裡屋去看看老婆和孩子們,然而想想自己還感著冒,這個念頭也就打消了。
他決定在沙發上將就一晚。
肯定是感冒。他雖然平常不生病,但這種鼻子發堵、胸口發悶,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肯定是感冒。
不用去醫院看的。他知道,吃點感冒藥就行了。
張不凡拿了幾包感冒藥,拿開水衝了,咕咚咕咚喝下去。他故意吃得多。藥量大些,應該也能好得快些。
可不能再傳染給老婆孩子了。
這樣想著,張不凡在沙發上睡下。
……然後就在極度痛苦中醒來。
“咳……唔咳咳……”
張不凡隻咳了一聲,就從睡夢中驚醒。緊接著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咳嗽容易傳播病菌,而且他們的小出租屋隔音不好。咳得太大聲會吵醒老婆孩子的。
張不凡感覺胸口像有一萬根鋼針在紮,而且是容嬤嬤紮紫薇那種,心狠手辣地反複紮。他覺得每次咳嗽都好像是把自己軟乎乎的肉往鋼針球上撞。痛得要命。
不光是肺裡,喉嚨,眼睛,後腦勺……他渾身上下,到處都在痛。
那鋼針好像還被火燒過。他幾乎能聽見鋼針刺進肉裡,滋啦啦啦的灼燒聲。
呼吸間吐出的空氣都是滾燙而腥臭的。張不凡虛弱地靠在沙發上,茫然看著天花板。
這次感冒怎麼這麼重是因為他身體素質太好,平常都不感冒嗎
老一輩好像是有這樣的說法。平常不生病的人,難得生一次病,就會生得比彆人重。
……幸好沒有去看老婆。
視野變得有點模糊。
張不凡仰躺在沙發上,大口喘著氣,迷迷糊糊地去揉眼睛。
眼睛裡又癢又燙。
他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放在燒紅滾燙的鋼針板上,滾來滾去。渾身都是細細密密,火燒火燎的疼。
很快地,他就躺不下去了。因為後背也痛得要命。
沙發像是變成了刑具,光是躺著一動不動都令他痛苦萬分。
他艱難地爬起身,想在客廳裡走一走,可是身體剛直立起來,身體裡那一萬根鋼針就像刺蝟炸開一樣,狠狠地紮進他的肉裡。
他痛得差點叫出來。
是發高燒了嗎怎麼會這麼痛……
張不凡此時陷入了艱難的境地。
他無法躺到沙發上去,因為皮膚一碰就痛,像是肉裡藏著一大把鋼針。
他也根本站不住。渾身沒力氣,肌肉骨頭也都快要散架,虛軟得像個風一吹就倒的稻草人。
他怎麼病得這麼厲害啊。
……再去喝點熱水吧。多喝熱水,感冒好得快一點。
他看過科普的。感冒總歸要一個禮拜才能好,多喝熱水就行。
多喝熱水……
張不凡硬撐著,一步步挪到廚房裡,去倒水喝。保溫壺沉甸甸的,是老婆臨睡前特意燒了留給他的。
張不凡卻幾乎連倒水都做不到。好痛,太痛了。
他覺得皮膚簡直不像他的皮,像鋼絲球,反反複複,狠狠刮著他的肉。就連呼吸,都好像是把肺在絞肉機裡磨。好痛啊。
……堂堂大男人,怎麼發個燒矯情成這樣。
張不凡大口喘著氣。他的鼻子已經堵得沒法呼吸了,眼睛裡也冒黑。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燒得有點高。但是喝點熱水一定就會好。不用去醫院。
他咬著牙,搖搖晃晃地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咚,仰頭喝下去。
多喝熱水,再睡一覺,醒過來肯定好了。
張不凡這樣想著。又艱難地朝沙發走。
然而,這一次,他已連這短短幾步路的距離都無法完成了。他感到天旋地轉。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刺痛。
針紮火燎。
痛得他想叫,痛得他恨不得跳起來。
可是,沒有力氣……而且,越是動,就越是痛。
他已經被鋼針從頭到尾紮遍了。
就連眼睛裡麵都有。
張不凡感覺眼前越來越黑,根本看不清東西。眼球裡麵像是進了眼睫毛,紮得他鑽心劇痛。他想把眼睛裡的睫毛摳出來,可是手指頭也很痛。碰什麼都痛。連喘氣都痛。
好累啊。好痛。
原來發高燒這麼難受的嗎
張不凡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不時微弱抽搐。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擴散。而那並不是人類在黑暗中為了捕捉更多光線而自然自發的瞳孔擴散。
眼球中,那個小洞,是被無數密密麻麻的漆黑毛發,給撐開了。硬生生撐開。
不光是眼球,還有鼻腔,喉管,胸腔,肺葉……
一切重要的器官。
一切本來不該有毛發生長,不該被如此粗暴戳刺的嬌嫩器官。
像一個稻草人。
外麵穿著人類的衣服,裡麵已經被密密麻麻的草給填滿了。如果這時候有人按壓他的胸膛,或許還能聽到撚發音。
嘶啦。嘶啦。
密密麻麻的毛發,在他體腔中,無節製地生長。
——幸好沒進去看老婆。
當倒逆生長的毛發刺穿心臟,張不凡躺在地板上,無比慶幸地想:
老婆,可不能再發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