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你想要什麼味道?巧克力味的嗎?告訴你的媽媽,你想要巧克力味。】
【你爸回來了。聽到他停車的聲音了嗎?去門口接他吧。他會很高興的。】
【肚子疼要跟家裡人說。不要縮在被窩裡忍著……你在發抖。不要忍著。快起來,去告訴你媽媽。】
……
男孩開始認真吃飯,開始試著自己穿衣。
開始主動表達“我想要這個”,也會在認真思考之後說出“我不喜歡那個”。
甚至開始主動跟他說話。
“……天鵝。”
某一天在院子裡,微風拂動陽光的清晨。
男孩的母親為他鋪展畫布,讓他在院子裡隨意繪畫。
男孩子的視線從空白畫布上,緩慢移動到葡萄花架前那個俯身栽培的優雅女性身上。
“天鵝。”男孩說。
【……?】
他一時有些無法理解男孩的意思。
“天鵝。”男孩盯著那位女性,再一次重複。
【……噢。】
他反應過來。
男孩是在向他介紹自己的家人。
那是“天鵝”。
不應該叫“母親”嗎?
不,在那個男孩子的心裡,對那位優雅芭蕾舞者的稱呼,就是“天鵝”。
【很形象。】
他笑了笑。
【那你爸呢?】
爸。
男孩子緩慢地眨動眼睛,努力理解著這個詞語。
這一次的溝通費了些力氣。
心裡的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男孩子管他父親叫“聖伯納”。
也很形象。
男孩的父親是一位溫柔敦厚的學者。身材高大,略有些發福。
確實很像那種救護犬——聖伯納。
心裡的人並不知道自己這些知識是哪裡來的,但他確實知道。
聖伯納是以前某座雪山修道院裡,修士們用來救援迷失在雪地裡的旅人而訓練出來的犬種。性格溫順而穩重。
倒是——江耀怎麼知道這個的。
隨著相處,心裡的人也漸漸找到答案。
哦。原來都是他父親母親教的。
江耀有自閉症。
從小到大,一直如此。
可是即便如此,他父母也不曾有一天放棄。始終努力教導著他各種知識,教他做人的基本。
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
終於將那玻璃罩子,敲出破殼般的縫隙來。
……
不知為何,他漸漸接受了現狀。
他並不好奇自己到底是誰,也並不好奇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為什麼會存在於江耀的心裡。
那盞小小的燈,一直明亮溫暖。讓他感到內心安定。
讓他覺得,這樣的生活也很好。
他和江耀的父母一起,互相配合著,一點點地為江耀打碎玻璃罩子。
他想把寬闊美麗的全世界展現在江耀眼前。讓他看看這世界有多美好。
江耀的病情真的開始好轉。
作為心裡的居住者,他是最清楚這一點的人。
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江耀的話變多了。
江耀開始,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完整地,與他進行對話。
真好。
他從距離最近的地方,最直觀地感受到江耀的進步。
從一個字,到兩個字,到簡短的語句。到完整的表達。
真好。
江耀也越來越聽他的話。
無論他說什麼,無論他讓江耀做什麼,江耀都會乖乖去做。
毫無猶豫。也不問理由。
江耀太聽話了。乖巧得幾乎讓人心疼。
心裡的人有時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我是個壞人呢?
如果我是壞人,我讓他去做壞事,他也乖乖去做了……怎麼辦?
……那是一種,光是想想,都讓他心驚後怕的可能。
隻能說幸好。
幸好這種“如果”不成立。
至少,在心裡的人自己看來,他從未起過壞心思。
哪怕在心理醫生委婉地指出,他可能是江耀的第二人格,可能要通過人格融合來治療江耀的精神疾病時,他也沒有產生任何反抗情緒。
沒有像那些描寫多重人格的影視作品裡一樣,為了保全自己而爭奪身體、驅逐主人格。
……人格融合啊。
如果這樣會對江耀好的話,那就這樣做吧。
心裡的人平靜地想著。
隻是,有點不舍。
嗯。畢竟都相處了這麼久了。
從最開始,江耀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
到現在,他隨便說一句什麼,江耀都會立刻放下手頭的事,安安靜靜,歪著腦袋認真聆聽。
……好乖。
乖得讓人心疼。
仿佛隻有在江耀這裡,他才是“存在”的。
他從未在其他任何人麵前現身。因此在其他人看來,他從來都“不存在”。
他是隻存在於江耀心裡的,“那個人”。
真奇怪啊。
更奇怪的是,他對此一點都不感到恐懼,不安。
相反。
他很安心。
時常有種,“真好”、“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的心情。
真的很奇怪。
……
心裡的人通過江耀的視野,了解到越來越多的事情。
比如他的自閉症,比如他的家庭。
比如他曾遭遇的【神隱】。
【神隱】。奇怪的說法。
據說江耀出現的時候,身上都是血。
那是誰的血呢?
無法回憶。
江耀的大腦,有一個地方是空白。
像被手術刀乾淨利落地剜去一塊。切口鋒利,沒有絲毫餘地的空白。
心裡的人試著倒推線索,他發現自己的蘇醒,就是在江耀【神隱】歸來之後。
很有可能,他目前的狀態,就和那場【神隱】有關。
可是每當江耀試圖回想,試圖回憶那空空落落的地方曾經有什麼……
一層黑色的霧氣,就會沉重地籠罩下來。
那是一種很熟悉的黑。
奇怪而熟悉。心裡的人花了很久才意識到,那種黑霧,正是最開始他蘇醒之時,籠罩在他周身的黑色外殼。
為什麼這時候又會回來呢?
而且,每當黑霧降臨,心裡那盞小燈,就會變得很不穩定。
像有什麼試圖破土而出,又像某種劇烈掙紮。
不懂。
算了。
想不起來就算了。
就這樣下去,也挺好的。
一點點變得開朗,一點點學會獨立生活。
等江耀的自閉症再好一些,他就可以回去上學了吧。
他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可以真正開啟自己的人生。
他將來會做什麼工作呢?
……
【神隱】的時候到底發生過什麼,不重要。
江耀那時候身上的血到底是誰的,也不重要。
就連心裡的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與江耀共存,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隻有一條。
那就是江耀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在這個世界裡生活。
唯有這一點,是心裡的人無比確信的。
那就像是某種使命,又像是某種執念。
他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江耀在這個美好的世界裡,好好地活。
不要去經曆風雨。不要去遭受苦痛。
不要受傷,不要難過。
不要失去所愛,也不要所求終不可得。
就這樣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當個平凡人,當個普通人。
就這樣幸福平靜地過一輩子。
這樣就很好了。
……
這樣就很好。
心裡的人一直這樣對自己這麼說著。
可是為什麼,明明沒有身體的他,卻會在江耀孤零零地站在浴室裡,伸長脖子去看後背的時候,感到心痛難忍。
“好空。”江耀說。
心裡的人替他打開蓮蓬頭,讓熱水衝刷江耀的後背。
他希望熱水能讓江耀的身體暖起來。不要那麼冷。不要那麼空。
可江耀的臉上卻漸漸露出一種疑惑的神情。
江耀還是朝背後伸出手,似乎在尋找什麼。
從後側肩胛,脊柱,到腰部。一點點地摸索過來。
皮膚在熱水裡變得又濕又滑。他在自己後背摸來摸去,卻始終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
像鳥類被剪去翅膀,身體重量驟然減輕。
像感到極度不適應,卻甚至無法理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
那一瞬間,心裡的人,明明沒有身體,卻感到心痛難忍。
小小的白色燈盞,在那一刹那忽然地明亮起來。
心裡的人試著伸出手,伸出江耀的手,雙臂交疊,環繞在他胸前。
好讓江耀自己擁抱自己。
【這樣?】
他低聲問。
江耀的手臂不夠長,無論多麼努力,手掌隻能夠到肩胛骨的位置。
沒有辦法把後背完全地包裹起來。
不過即便隻是這樣,江耀就已經滿足了。
“嗯。”江耀揚起嘴角,在嘩啦啦的熱水聲中笑起來。
好乖。
好心疼。
明明沒有身體啊,明明沒有心。
為何他還是感到心裡酸軟成一團。
無法忍耐。
……
他開始思考江耀失去的到底是什麼。
江耀忘記的,被從大腦裡身體裡,刻骨銘心地剜去的,到底是什麼。
銘記比遺忘更痛苦。
銘記……比遺忘……更痛苦嗎?
……
不知怎麼,當看到那個名叫王慧的女性,在痛失愛子、於是決定向全體變異種複仇的時候。
當意識到她本可以選擇清除記憶,回家去過平靜生活的時候。
心裡的人,忽然如有所感,低低歎息一聲。
【有些事情,遺忘比銘記,更讓人痛苦。】
遺忘比銘記更痛苦。
他聽到江耀在自己心裡,輕輕重複。
遺忘比銘記更痛苦。
像一種反駁。
像一種說服。
……
所以,江耀最終選擇了銘記。
哪怕所有人都將不記得。
哪怕所有世界的創傷都將被撫平。
江耀選擇銘記,那些壯烈,那些英勇,那些苦痛,那些不甘。
那些生動鮮活的燦爛與至暗。
江耀不願意遺忘。
江耀不舍得遺忘。
所以,他也沒有阻攔。
“去吧,江耀。彆怕。”
他並沒有身體。他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算不算是靈魂。
他隻是一盞燈。
一盞小小的,微弱的燈。
但也正因他是燈,所以他能和萬千英靈一起,站在江耀身後,化作永恒護盾。
永遠守護,指引。
“我一直在。”
……
江耀,彆怕。
陸執一直在。
所以不要難過。
不要哭。
陸執一直在。
陸執永遠是你的燈。:,,.,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