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荻花從廚房端了放溫乎的雞蛋羹給她喂,笑道:“這閨女表情嚴肅得真跟個大乾部似的,官越大,臉越板,是吧?”
小懶朝著方奶奶咧嘴一笑。
下麵粉嫩的牙齦上冒著兩粒小米牙。
她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口雞蛋羹,又扭著頭往回看林姝,再努力轉一轉想看看姐姐來了沒。
甜甜:“盼盼,你好了沒呀,快點吧,要遲到了。”
她得跟著倆爺爺去坐診,盼盼得去顧家學習。
盼盼卻不著急,把書本裝進麻布書包,背起來,這才到西屋跟林姝幾個道彆。
林姝看看甜甜又看看盼盼,“兒子,你是不是瘦了?在顧家學習很累嗎?要是太辛苦就跟老爺子說說。”
盼盼笑了笑:“娘,我這不是瘦了,我是竄個子了,你沒發現我長高一塊嗎?”
林姝用自己的身高跟他比了比,還真是,這見天瞅著都沒發現兒子偷偷長高了呢。
她捏了捏盼盼的臉頰,疼惜道:“都瘦了,臉上肉少了。”
方荻花:“我這還每天早上煮雞蛋、煮牛奶,晚上天天做肉呢。”
甜甜盼盼長個子的時候,學習消耗大,林姝就讓陳燕明用小懶的名義去辦了牛奶本,按月交錢訂奶。
這是到一定級彆的乾部福利,家裡有老人、孩子的都可以申請。
陳燕明就多交錢辦了兩份,這樣一家子都能分兩口喝。
陳小懶現在是母乳、奶粉加輔食一起吃,還不喝牛奶。
奶站那邊職工每天早上挨家挨戶送奶,馱著大大的奶桶,各家拿茶缸子去倒。
負責這邊的職工是張強小團隊裡一個學生的舅舅,每次都給盼盼甜甜嘩啦多倒一些。
林姝就道:“那肯定是學習太累,晚上沒熬夜吧?”
天天晚上熬夜背書的盼盼麵不改色道:“娘,我沒熬夜,九點半就睡了,一覺到天亮。”
林姝:“這就好,咱可不能為了學習把身體累壞了。知識是無窮儘的,沒人能把知識都學完,身體卻是有限的。”
盼盼答應了。
大家要出門的時候小懶又朝著甜甜伸手,嘴裡咿咿呀呀嘟囔著,要姐姐抱抱。
甜甜就把她抱起來親親小臉蛋兒,讓她在家乖乖聽太姥和
奶的話。
小懶就主動把小嫩臉湊上去,在甜甜臉上蹭一圈,然後依依不舍地坐回去。
周二四六的,陸紹棠和陳燕明就把他們捎過去,不用周部長那邊額外派車。
今兒盼盼到了顧家,發現門口停了幾輛車,估計是顧爺爺的家人昨天回來了。
顧宅很大,以前是一家大型醫館,前麵是一排醫館、藥房,後麵院落重疊,有專門曬藥材、儲存藥材的,有專門炮製藥材的,還有更加機密的製藥室。
現在幾經整改,沒有醫館和藥房了,院落也分給顧家兒女們居住。
隻有正房後麵的院子以及左右兩個跨院再加上前麵的院子,被顧老爺子留下作為自己的書房、製藥室、儲存室等。
盼盼平時規矩得很,隻在顧爺爺帶著他去過的房間活動,書房裡可以隨便看書,曬藥材的院子裡可以辨認藥材,儲存室也可以去看,其他院子房間他是不會亂轉的。
以往他過來學習,顧爺爺就在屋裡等他了,今兒卻不見。
屋裡衛生收拾得乾乾淨淨,不需要浪費他的時間打掃,他看了兩頁書,見顧爺爺還沒來,就想去後院找。
走到二門那裡,隱約聽見有人發脾氣的聲音,盼盼頓住腳步,轉回房間繼續看書了。
後院正房裡,顧老太太一邊給顧老爺子順胸口,一般虎著臉罵自己幾個兒女,“豬油蒙了你們的心腸了?胡說八道什麼呢?”
顧大哥道:“娘,我也沒說過分的吧?咱們顧家還配不上他一個小子?讓他給老三做女婿不委屈他吧?”
顧小妹道:“大哥,什麼年代了你還搞聯姻那一套?這是新社會!”
顧家二哥和三哥都沒說話,他們習慣以大哥馬首是瞻。
顧三哥今年48歲,有個15歲的小女兒。
顧大哥覺得既然陸盼要跟著老爺子學顧家製藥秘方,那就得拿出誠意,自然得變成顧家人才行。
否則,誰家會輕易把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的秘方拿出來?
他們家的秘方可是國寶,是中央下令的保密藥方,是不對外公開的。
和邵老大夫不同,顧老爺子當年受到保護沒有被衝擊,兒女也都留在身邊,如今都在製藥廠、醫院藥房部以及衛生局等單位任領導職務。
顧家現在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大家庭,如果不是顧老爺子堅持初衷想物色一個極有天賦的弟子,顧大哥絕對不可能讓外人貿然進入家裡。
他也承認陸盼優秀,是個好苗子,說不定以後可以帶著顧家更上層樓。
前提他是顧家人。
顧老爺子就覺得大兒子比他還老派封建,過去的氛圍是敝帚自珍,可現在是新社會,很多過去的鋪子、作坊、手藝全都公私合營,等於公開交給國家的。
他家的製藥技術不是沒交,是中央覺得要保密而已。
大兒子覺得他老糊塗了,要把家業交給一個外人,他看是大兒子老糊塗了!
顧老爺子下意識想伸
手摸自己的紫砂壺,摸了幾下沒摸到才想起來剛才生氣給摔了。
他那個心疼啊,一把年紀的老人家,沒幾樣心頭好了,這把紫砂壺陪了他三十多年呀。
他歎了口氣,倒回椅子上,一副灰心的語氣道:“你們有什麼啊?不都是靠著祖上父輩的庇護有了今天的身份和地位?這還沒什麼了不得的成就呢,就開始故步自封啦。我捫心自問對得起你們,沒讓你們捱饑受餓,給你們好的教育,培養你們成才,如今你們也都人模狗樣高低是個領導,還有什麼不知足?我這裡,你們以後有心就來看看,沒心就各忙工作去吧。我今兒把話撂這兒,我這身製藥技術,最後都是要交給國家的,你們沒有學全的本事,是你們無能!”
說完他就揮手,閉上眼睛,不再搭理他們。
顧家小妹趕緊道:“爹,你彆生氣呀,我大哥那不是擔心嘛,大家多了解一些就好啦。我瞧著陸盼那孩子挺好的。”
顧大哥瞪了她一眼。
顧小妹:“大哥,我大姐知道你這出肯定不樂意。”
顧大哥:“咱家的安宮牛黃丸那些藥可是最好的,是絕密的方子。”
顧老太太沒好氣道:“行啦,你爹給你備上一盒子,管夠你吃的!”
顧大哥見老娘也發火兒,閉嘴了。
他也沒什麼話好說,並非故意回來氣老爺子,隻是覺得老爺子有些軸,話趕話兒地就對嗆了幾句。
他道:“爹,你彆生氣了,是兒子我說錯話,這會兒還是你當家做主的,兒子就是……多管閒事了。”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瞅著腳下碎成兩瓣兒的紫砂壺,也是一陣心疼,就給撿起來放到了一邊的茶幾上。
顧大哥到了前院,就往陸盼讀書的書房看了看。
小少年身姿挺拔,眉眼俊秀,氣質清雅,坐在那裡讀書的樣子就是一副美好的畫。
但是這年頭不缺忘恩負義之人啊,自家幫過那麼多人,最後感恩的幾何?
有人是來偷方子的,有人是來偷技術的,甚至還有那敵國間諜呢。
老爺子老了,把過去那些都忘啦,他可記得清楚呢。
要不是老爺子在製藥一途上有天賦,當初被人偷了方子以後能推陳出新,隻怕顧家早就卷鋪蓋滾回老家去了。
當年那人也是一樣驚才絕豔的,後來呢,哦,移民出國了。
盼盼覺察到審視自己的目光,他放下書抬頭看過去,見是顧家大哥便起身,“顧伯伯。”
他一度想叫顧爺爺的,畢竟顧大哥五十多歲,比爺爺小不了幾歲,但是他叫顧爺爺了就這樣吧。
顧大哥抬腳走進去,擺擺手,“你既然是老爺子的關門小弟子,就得叫我大師兄。”
盼盼臉上露出一絲淺笑,“顧伯伯,國家已經恢複高考,很快會開辦更多的醫科大學,顧爺爺會成為很多人的老師,他會桃李滿天下,我也是他的一個學生。”
顧大哥微微一怔,人家都是想儘辦法抱住老爺子的大腿,
拉近和老爺子的關係,這孩子竟然保持距離?
關門弟子和學生能一樣麼?
陸盼繼續道:“顧伯伯,我來跟著顧爺爺學習,學習他醫者仁心的情操,學習他在製藥領域裡的理論、技術,並不需要學機密藥方的。我希望通過學習可以通曉藥理,到時候我就能針對病症改進舊有的藥方,配出自己的藥方來。”
他注視著眼前的顧家大哥,聲音平緩,神態不卑不亢,“顧伯伯,我不隻是想學中醫製藥,我還想學西醫。不管中醫西醫,都是技術,我們不需要神化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醫術能夠解決所有病症,中醫、西醫乃至獸醫、巫醫等等,隻要能治病,就是好醫術。”
顧大哥心神震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少年清越的聲音響在耳邊,“我是要考大學的,我要讀醫科大學,我還要學化學物理學,我要發明更多的藥,不管中藥西藥,能治病救命的藥就是好藥!”
陸盼沒說出口的話是:顧伯伯,您真的不用提防我,不用為了我和顧爺爺吵架,給他氣病了難道不是您更心疼嗎?
雖然他沒有圍觀全場,可這種四合院又不會很隔音,說話聲音大一些他還是可以聽見隻言片語的。
他那麼敏感的人,聽話聽音兒,幾個字乃至顧大哥的神情、眼神兒,他都能解讀出大概來。
如果是彆的孩子說這種話,顧大哥會覺得自不量力,吹牛,但是陸盼說這話,他就覺得非常有分量。
振聾發聵的感覺。
他被陸盼的一席話弄得有些狼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離開的,一開始還維持著長輩的架子,等出了大門就深一腳淺一腳。
顧家二哥和老三在外麵等他,“大哥?”
顧大哥歎了口氣,“是我……狹隘了。”
他真的狹隘了,陸盼隻是個孩子,一個單純的、聰慧絕倫的孩子,他爹是軍中高層,他娘是文藝骨乾,人家如果不是熱愛何必非得來學製藥?
不管從軍還是進機關,人家爹娘都能給托舉起來啊。
他沒忍住,不輕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顧二哥和老三嚇一跳,“大哥,不至於啊。”
顧大哥:“走了。”
讓個孩子教育了一頓,真是老臉丟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