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顏君陶與顏夫人見麵的時候, 葉朝夕一直站在顏君陶家正廳格柵門與屏風的夾角,遠遠的看著顏夫人。想認又不敢認。
他是知道他的生母有一位姐妹的,也就是他的姨母。可惜,在他當年即將飛升的滯留期,他瘋了的爹來了, 不曾真正關心過他的葉家人來了, 覺得沒能照顧好他對有愧的葉老祖也來了,還有各式各樣他不認識甚至聽都沒聽過的“親友”都來了,卻獨獨少了他傳說中在坐忘心齋修魔的姨母。
當時葉朝夕就如現在這般,想問又不敢問。
因為問題的答案無外乎兩個方向,一,姨母來不了, 或死或傷,當時飛升在即的他對此毫無辦法;二,姨母不想來,或是因為不喜歡他,或是因為不關心他, 甚至是和他母親關係不好……
不管是哪種答案, 都有些傷人。
最重要的是,葉朝夕問任何人,他們都有可能出於不知道的真心而欺騙於他。
自認為通透的葉朝夕, 便難得當了一回不那麼通透的逃兵, 自欺欺人的想著,隻要他不問, 姨母在他心中就還是他最後的希望,她還是那個最好的想象。
若有緣,未來自會相見。
如今這場緣分就這樣不期而至了,姨母也一如他在初初知道她時的想想那般,美麗、溫柔又強大。可是他卻還是張不開口、邁不動步,近鄉情怯的想了很多。好比姨母是否會喜歡他,又或者是姨母是否會因為他當年的不曾詢問而著惱於他。
最終還是顏夫人,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把葉朝夕揪了出來,幾步上前……
死死的抱住了他,那麼用力,又那麼的小心翼翼。
不會兒,就有水漬濕透了葉朝夕的衣領。
顏夫人很少在人前哭的,要哭也是為達目的的假哭。因為她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她是個魔修,魔修視眼淚為軟弱的象征,把眼淚當一種手段用倒是不錯,但絕不能把眼淚真的當做情感的宣泄,那實在是太愚蠢了。她真正想哭的時候,從來都是背著人的。
在顏君陶的記憶裡,上輩子的顏夫人隻因為相同的一件事落過兩次淚,那都是送他飛升,飛升上界,飛上大荒。
連和她摯愛的師姐陶清音決裂,顏夫人都沒有哭過。
但是如今顏夫人卻哭的眼淚都停不下來,不是因為她愛葉朝夕勝過顏君陶,而是她終於把當年對於親姊之死的悲痛哭了出來。
她尊重姐姐的遺願,沒有去殺了那個殺了姐姐的男人,卻不代表她心中沒有不甘與恨的。她甚至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她姐姐在看清了那個男人的真麵目後,還能留下“是我眼瞎,與人無尤”這樣的話。為此,她氣到帶著記憶直接再入輪回,假裝自己就是個鄒屠域的顏夫人,假裝自己與那個世界毫無關係……
直至此刻,看到眉宇間與阿姊有六分像的葉朝夕,她才明白了為什麼姐姐瀕死之前會拚著一口氣給她留下那樣的遺言。
因為她不想有一天,她的兒子從彆人口中聽到,他爹殺了他娘,他姨母又殺了他親爹這樣的故事。
顏夫人與自己的姐姐的過去就是這樣一團亂,她們出身在一個毫無親情可言的魔修家族,“妻殺夫,子殺母”的故事林林種種,不絕於耳。最終,她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母親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又看到了母親被小叔殺死。到最後,她們手上能夠握住的隻有彼此。
如果一定要她們給自己過去下一個感悟,那大概就是,明知道他們是壞人,但在知道他們死去的那一刻,心還是會痛的。
她們知道他們該死,也不會想要出手相救,可,她們還是痛的。
淚水從眼眶流不出來,就彙聚到了心裡,變成了血。一滴一滴的軟刀子的磨著、磨著,遲鈍到在長大後會以為那樣的疼痛才是正常人會有的感覺。
遭逢此難之後,僥幸逃生的顏夫人就和姐姐走向了南轅北轍的兩條大道。姐姐信奉與人為善、此生再不殺生,不要說肉了,她連植物煉成的丹藥都不會吃;而顏夫人則徹底墮入魔道,加入坐忘心齋,立誓要殺儘一切想殺之人。
但不管如何,在她們心中都種下了想要擁有親情的種子。
顏夫人的姐姐不想自己的兒子重複自己的杯具,她除了給予他生命外便不能再給他什麼;而顏夫人用儘一切去愛著顏君陶,那個甚至都沒有她血脈的孩子,她可以為了他與自己的摯愛反目成仇,本末倒置。
“抱歉。”顏夫人與葉朝夕同時開口。
然後,兩人又同時愣住,再一次異口同聲:“你道什麼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