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燕都的攝政王很快選定了新一任的江北總督,不出兩月時間,江北初定,雖然還是一片流離之景,卻再無漫野的哀嚎之聲。
鄔玉即將獲返北狄,晏榕與沈慕之則很快要啟行燕都。
臨行之夜。
晏榕親自去了鄔玉的房間,待門開後,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鄔玉著實看不太上大曆這位太子,原本在宮中尚不察覺,這段時間下來愈加覺得生澀稚嫩:“殿下可是來找我算之前罵你的賬?”
那句庸才二字深深刻進了晏榕腦海裡,令他輾轉不眠,令他羞憤不堪,令他這段時間幾乎每一個日日夜夜……都在將白日裡收獲的一切反複記憶。
令他開始成長,令他明白——並非一味溫雅,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欲成大事者,必心狠手辣。
晏榕聲音溫和:“三王子明日回程,孤特來送一送。”
鄔玉:“……”
鄔玉覺得這小太子腦子恐怕真的不太好用:“我不是為你來的江北,也不必太子相送。”
晏榕表情溫和,笑意朗然:“孤明白,雖是皇叔之命,但這段時間三王子日日辛苦,孤送一送也是應該。”
鄔玉:“……”
鄔玉窒息了半晌,終於搖了搖頭,大抵連廢物都懶得罵了,伸手便要關門。
晏榕卻不緊不慢的伸手攔住了門欞,溫聲道:“三王子不是因為孤前來江北,更不會因為江北百姓前來,難不成……是為了攝政王前來?”
鄔玉神色一斂:“玉為自由而來。”
晏榕輕輕一笑:“那為何三王子突然對孤如此敵意?”
鄔玉:“你想說什麼?”
“沒有什麼。”
晏榕眉目間一片和風朔月的安然,“隻是覺得三王子對孤的惱怒來的莫名其妙,爆發點又似乎都在攝政王身上,覺得奇怪罷了。”
鄔玉頓了頓,突然間明白了晏榕此來的目的。
他挑出一個笑來:“敢問太子殿下奇怪什麼?”
晏榕看向他。
鄔玉:“是奇怪我為何會聽攝政王的旨意,還是奇怪攝政王為何肯放我回去?”
晏榕顯然沒想到鄔玉會反駁:“他是大曆攝政王,你是北狄王子……”
“我愛慕於他。”
鄔玉打斷了他的話,慢慢道,“我十分愛慕攝政王,不願看他在燕都憂心,又怕他前來江北危險,所以我替他來了,很奇怪麼?”
晏榕怔了下,幾乎是下意識便脫口而出:“他不愛你。”
“是嗎?太子殿下如此急著反駁,不過是因為攝政王心悅於你”
鄔玉笑了笑,“可攝政王是怎樣的性格你我都十分清楚,喜惡遷移,隨心所欲。殿下難道就能保證,他會一直喜歡你嗎?”
“等有一天他不再愛你了,太子殿下,你身上還有任何價值——值得他多看你一眼麼?”
*
晏榕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屋中的。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靜靜坐了許久,突然狠狠砸了下桌麵,生來便沒沾過陽春水的五指擦在粗糲的木板上,滲出一絲絲的血痕來。
他不明白自己的焦躁究竟從何而來,甚至他突然有些搞不明白自己今天明明是想去拉進鄔玉那方的關係,方便日後奪權之備……可最終卻成了這幅樣子。
鄔玉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瘋狂在晏榕腦中回旋。
直到他快要臨近崩潰的時候,屋門從外輕輕敲了敲,沈慕之的聲音響了起來:“殿下,睡了麼?”
晏榕深吸一口氣,斂好神色,將受傷的手藏進袖袍裡,起身開門。
貼身太監來喜才從外頭回來,見門開了,便隨沈慕之一並進來,手腳麻利的為兩人呈好茶,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遞給晏榕:“殿下,這是攝政王在南疆的全部行蹤,探子剛剛飛鴿傳書過來。”
晏榕點了下頭,來喜便機敏的退了出去。
沈慕之瞥了眼那信封,有些疑惑:“殿下,這信……”
“無礙,隻是孤一些私事。”
不過數月,晏榕麵上原本屬於少年的稚嫩便褪了下去,顯得深邃而幽靜。
他將手中的信放在一邊,對沈慕之道,“北狄王病重,此次鄔玉應該是為奪嫡而去。”
沈慕之頷首,輕聲一歎:“攝政王此舉不妥。鄔玉此人心計極深,又擅巫蠱之術,時間一長,必有禍患。”
晏榕眼中的情緒一閃而過:“你我出巡數月,燕都隻餘攝政王與鄔玉二人,孤擔心……”
“不會。攝政王不喜……”
沈慕之話說到一半猛然停了下來。
晏榕:“不喜什麼?”
沈慕之硬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攝政王恐不喜鄔玉的性情。”
晏榕微微垂眸,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半晌後才低道:“……孤與鄔玉,的確區彆頗多。”
沈慕之:“……”
燭火跳躍之中,少年麵上並不十分自信,咬著唇,顯出一點固執的頑強。
沈慕之終究沒能忍心將那晚諸鶴說與自己聽的話講出來,隻好換了個角度:“殿下近來是否對攝政王思慮太多,如此下去,恐怕並不益大計。”
晏榕強迫自己收回心思,重新道,“孤明白。”
沈慕之道:“前幾日殿下讓微臣去探訪的事已有結果,雖然相錦那件事時間久遠,很多人已經說不清楚,但微臣找到了一個曾經從宮中出去的老嬤嬤,此人正在江北。”
晏榕:“如何?”
沈慕之:“相錦雖自稱出家人,頭上卻無戒疤,先帝起初並不信他,但後來,他所算的每一件事都準了,且發生的時間從無錯漏。”
晏榕:“那他究竟所為何事被關?”
沈慕之搖了搖頭:“先帝曾將具體知道的宮人全數屠殺。老嬤嬤說的也隻比傳聞中略微詳細一些,但她提到了一點——是跟攝政王有關的。”
晏榕一愣:“什麼?”
沈慕之道:“她說,相錦當年就想偷偷從先帝身邊帶還是孩童攝政王離開,先帝大怒,這才將相錦關了起來。”
所有知情人死的死亡的亡,當年的真相便和先帝與攝政王的關係一般,成為了隻有當事人才知道的秘密。
沈慕之離開之後,晏榕終於繃不住麵上的表情,連最後一絲笑意都蕩然無存。
他停了許久,才將來喜送來的那封信拿出來,拆開漆印。
信中的內容十分簡略,無非是講攝政王如何在“蒼鷹”軍中作妖,如何霸占大帥主帳,如何欺淩弱小,好逸惡勞,奢侈放縱。
是他記憶中的諸鶴。
晏榕不經彎唇無奈的笑了一下,待回過神來,連自己都愣了愣。
一封信很快便到末尾,晏榕正要將信放下,卻看見了最後一行字。
【大暑夜,月奴奸細佯誘樓蒼將軍出兵,後陷囹圄。攝政王夜行而出,於兩兵陣前殺月奴國主,救樓蒼於危難,後回燕都。】
唇邊本就單薄的笑意僵在了原處,晏榕身形一頓,突然間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躁。
那焦躁像是引燃的火,洶湧的燒灼,很快便燒進了晏榕的胸口,燒得他有些不安。
來喜打好水進來伺候自家主子更衣沐浴。
剛拿起毛巾,就聽晏榕問道:“樓蒼現在何處?還在南疆?”
來喜一時間險些沒反應過來,呆了呆才道:“沒有,殿下。您往江北來的時候,樓將軍返回燕都的軍令才送到攝政王那兒,您忘了嗎?”
晏榕神情一變:“他不是五年未回燕都了,為何突然回來?”
來喜;“……”
來喜嚇了跳,總算回過味來今日太子殿下的情緒似乎非常不好,說話越發小心幾分:“這……奴才聽旁人說,樓將軍回來的時候正逢年節,大概是回來過年。”
晏榕無比俊朗的臉正在燭火半掩處,越發顯得昏暗不明。
他沉默許久,輕聲道:“你出去吧,讓孤一個人安靜想想。”
*
一年將末,十二月隆冬已至,江北還未酷寒,燕都就已降了一場大雪。
幾乎同一時間,“蒼鷹”神軍從無敗績的將士與戰馬在清晨時分終於從南疆踏上了燕都的土地。
時辰尚早,平日裡熙攘的街道還未開始擁擠,漫天的白雪上隻有齊齊的馬蹄足印。
攝政王自然不會像曆代帝王那般積極親自出城迎接,隻是用僅存的那麼一丁點良心派出一枚親信,站在寒風中等候大曆戰神的到來。
千裡神駒在燕都內城城門駐足,寬肩窄腰的男子身上玄甲未染絲毫雪沫,一片銀輝生冷堅硬。
他一躍下馬,朗聲而笑:“辛苦小兄弟了,攝政王可是還沒起?”
德莊趕忙朝樓蒼回了禮,一臉苦哈哈的道:“將軍自然了解我家王爺作息的……離起還早呢。倒是將軍回來的這般早。”
“他催得急,怕他憂心。”
樓蒼一拉馬韁,笑道,“無妨,讓他先睡。我先回府洗漱整理,待中午下朝後再去宮中尋他。”
德莊鬆了口氣,趕忙應了,接著又回攝政王府將諸鶴從床上挖出來,穿戴整齊,送去上朝。
今日是小朝。
攝政王在朝中例行左耳進右耳出一番,不到一個時辰便結束工作,之後突發奇想,突然要去禦花園一邊看雪一邊吟詩。
德莊:“……”
很快,禦花園內便搭起了暖帳,手爐與火盆一應俱全。
諸鶴身上又多加了一件貂襖,暖融融的褐色皮毛襯得他臉越發小了幾分,看上去無害極了。
“梅花頌……這邊一枝梅,那邊一枝梅,地下一片梅……”
諸鶴凍得打了個哆嗦,吟詩的興致頓時少了一半。
他不太爽的踩了兩腳雪,不經意一抬眼,就看到樓蒼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侍衛早知樓將軍要來,沒有阻攔。
樓蒼徑自走到了諸鶴身旁,正要開口,便見諸鶴微微踮了下腳,從略高些的一支梅花梢上摘了朵花。
蔥白的手指將那朵開得極豔的臘梅送到樓蒼麵前。
諸鶴眉眼一彎:“最美的花送給本王最厲害的大將軍,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