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殿內夜明珠的光影影綽綽,越發顯得相錦眉間那點朱砂豔得似血。
諸鶴的視線在那朱砂上停了許久,突然間恍惚了一下,想起了一個舊人。
這個想法頓時讓諸鶴本來就算不上晴朗的思緒又陰沉了幾度,他擰了擰眉,涼颼颼的開口:“彆瞎扯關係,本王又不認識你。”
相錦便彎唇笑了:“可我等你很久了。”
諸鶴:“……”
諸鶴嗤了聲:“本王讓你等了?”
相錦:“難道攝政王就不好奇……”
他的聲音被厚重的門環聲暫停。
德莊皺著一張臉,有些惴惴的探進一顆腦袋,細聲細氣的道:“王,王爺……侍衛沒攔住,太子殿下進來了……”
諸鶴:“……”
馬上就要死遁,諸鶴自然也能感覺到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日益下降。
再加上他自認為的確也算不上德高望重,沒德沒能讓府中一乾下人為自己拚到最後一刻,因此更懶得關係府中的牆頭草們。
諸鶴瞌睡的要命,原本並不想見晏榕。但想一想,比起晏榕似乎麵前的相錦更讓他討厭。
於是他懶洋洋的往美人榻上靠了靠,擺擺手道:“進來吧。”
殿門被打開。
大抵是為了出行,晏榕換了一身輕便的騎裝,整個人顯得越發挺拔清雋。
諸鶴慢條斯理的上下了晏榕一番,又轉過臉看了看站在旁邊的相錦,最後發現兩個人誰都不是自己的菜,越發百無聊賴起來。
大曆騎裝的製作工藝與素日尋常的裝扮不同,布料更是大有區彆。
明淨的燈光掩映晏榕深青色的衣上,倒是將他腰間一塊羊脂白玉的玉牌襯托愈加出色幾分。
那玉色澤極美,連玉上的糖色都暈染的極好,配著雕工,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諸鶴盯著那玉牌看了好一會兒,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又有點喜歡,但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就在諸鶴琢磨的時間,相錦順著他的目光,也一並看到了那塊玉牌。
他與晏榕差不多身形,站在一起時的氣質卻迥然不同。
相錦輕聲誦了句佛語,沾著猩紅的念珠在他指尖一顆顆滑過。
他看向晏榕,緩緩開口:“
兩年不見,殿下成長迅速,真是令小僧倍感驚喜。”
若相錦冷得像一塊毫無情緒波動的冰,太子殿下就更像是波瀾微柔的水。
晏榕的目光隻在相錦身上頓了幾秒,輕聲笑道:“的確,兩年前得相錦先生指點,這兩年孤想了許多。隻不過相錦先生曾與孤說的話,可否告知過攝政王?”
諸鶴:“?”
諸鶴才剛從美人榻旁的小幾上撥了幾顆小核桃來吃,正準備一邊磕一邊看看兩人會不會打起來,就見話題燒到了自己身上。
他愣了兩秒:“什麼?”
“無甚。”
相錦對待諸鶴的態度有種難以形容的包容,仿佛願意解答他的一切問題,“隻是兩年前小僧也曾去過江北,當時見過殿下。小僧告知殿下,若是喜歡什麼,便要靠自己爭取和占有。”
諸鶴:“……”
對於一隻社會鶴鶴來說,這句話倒也沒什麼毛病。
但是對一個出家人來說……
諸鶴遲疑片刻:“你出了個假家吧?”
相錦:“?”
相錦難得沒跟上諸鶴的思路,第一次有些疑惑:“何謂……假家?”
諸鶴沉默片刻:“你信佛麼?”
相錦輕輕笑了一下,沒有肯定,卻也沒有否定:“攝政王認為呢?”
諸鶴:“……”
諸鶴對他人的信仰問題並沒有太多的好奇心,更懶得跟相錦糾結。
他扭開目光,不經意又瞥到了晏榕腰間掛著的玉牌,沒忍住道:“那個還挺好看的。”
晏榕早就留意到從他進門時起,諸鶴就往這邊看了好幾眼,見他提起,便溫聲笑了笑:“皇叔說的是,孤很喜歡。”
原本等著晏榕聽到自己的言外之意然後主動把玉牌送給自己的諸鶴:“……”
行叭。
諸鶴興致缺缺的撇了撇嘴,正準備想個主意把兩人一並趕出去,便又聽晏榕加了一句。
“皇叔送給孤的十六歲生辰禮物,孤一直很珍惜。”
諸鶴:“……?”
啥禮物?
鶴鶴迷惑。
但見晏榕一臉的認真,諸鶴才仔細打量了那玉牌好一會兒,終於艱難的從零零碎碎的記憶裡翻出了一段早被他忘在腦後勺的回憶。
靠!
哪裡是自己主動送給這小屁孩的!分明是這小兔崽子坑過
去的!
隻是當時他沒注意看這個玉牌就隨手送了,沒想到這麼好看!
諸鶴頓時便有點後悔了。
而且……最關鍵的是,這玉牌好像還是樓蒼送給他的。
諸鶴:“……”
以諸鶴和晏榕之間的關係,他一直以為晏榕肯定對自己送的玉牌膈應的要命,沒成想有一天太陽真能從西邊出來,晏榕竟然戴上了。
好在樓蒼不在燕都。
諸鶴糟心的看了那玉牌好幾眼,終於不甘不願的平複了下心情,勉強的收回了視線。
正要轉開話題,站在一旁的相錦卻接上了話。
他的目光還停在那枚玉牌上,頓了許久,終於狀似不經意的開了口:“殿下這枚玉牌,小僧也有些眼熟。”
晏榕兒時,相錦就被先帝押在禦花園旁的樓閣之中,江北才是二人的第一次見麵。
不知為什麼,晏榕對相錦的感覺一直不佳,此時見他提起玉牌,便輕輕皺了皺眉。
“相錦先生怕是說笑了,這玉牌乃是皇叔贈與孤的,先生恐怕沒有地方可以眼熟。”
晏榕的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撫過柔潤的玉色,看向相錦的眼神不自覺帶了幾分不快,“或者先生要說……是在皇叔那裡見過?”
相錦麵色淡漠,微微搖了搖頭,聲音涼淡:“不是。”
諸鶴:“?”
不知為何,諸鶴突然間有種不太妙的感覺。
然而還未等諸鶴開口去攔,相錦便已經先一步說了話。
染著腥紅的念珠在他指尖一顆顆撥動,或許是因為夜色已深,相錦的話中也透出了種傷人入髓的寒涼。
那寒意似乎比方才屋外的深露更沁骨幾分,隻區區一句,就讓晏榕頓時失了所有血色。
燈盞之中。
相錦眉間的那顆血色朱砂像是染了疏離而高高在上的悲憫,薄涼又枯寂的看向晏榕。
“太子殿下年紀尚淺,或許尚未見過。”
相錦話語極短,像是輕描淡寫。
他薄薄的唇微微啟了啟,“在樓將軍年幼之時,先帝宮宴之上,臣曾有幸……在樓將軍頸間看過這塊玉牌。”
殿內氣氛一下子靜到了極點。
仿佛就連燭火都停止了跳動。
相錦的神色中有種與塵世並不相連的厭色,目光落在諸鶴身上,卻又陡然暖了幾
分。
“這玉牌無論糖色,雕工,皆是萬裡難挑。若是小僧不曾看錯,這塊玉牌……正是樓老將軍與夫人留給樓將軍的傳家之物。”
他念了一句佛語,緩聲道,“太子殿下若是有疑,拿去與樓老將軍一對便知。”
諸鶴:“……”
諸鶴:“…………”
涼涼的夜色。
涼涼的玉。
涼涼的鶴鶴。
涼涼的心。
對於從不尷尬的諸鶴來說,這實在稱得上鶴生頭一次的體驗。
他甚至一時間張了張嘴,在看向晏榕的時候,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麵前的晏榕,麵色實在太難看了。
要知道。
這麼多年以來,就算在南疆呆了兩年之久,每年燕都舉辦花朝節,晏榕卻依舊能以絕對的人氣和鮮花獲得量在眾多備選青年才俊中拔得頭籌,俘獲最多老百姓的歡迎。
這其中除了晏榕本身的身份原因,還有他的氣質加持,更離不開的便是晏榕那出色極了的五官。
與諸鶴過於妖異而不為多數正直老百姓所喜愛的麵容不同。
晏榕五官的美是最能被眾人所接受和喜愛的那種特質,既出挑但不張揚,豔麗而不妖,沒有任何的威脅性。
然而此時此刻。
那張以往無時無刻都能溫潤如玉的臉卻連陰鬱之色都已經掩藏不住。
濃重的戾色像是被拉開了閘門,隻一瞬間便吞噬了晏榕眼中所有的溫和。
諸鶴愣了一下,下意識想解釋一句。
而還沒等他開口,晏榕麵上的陰冷便頃刻間全數被蓋了起來,仿佛剛才的一瞥隻是諸鶴心虛中產生的錯覺。
諸鶴:“?”
難不成真是錯覺?
晏榕微微側過身,溫朗的神色隻剩下淡淡的擰眉,仿佛是有些不信任相錦方才的話,想跟諸鶴確認一遍:“皇叔,是真的麼?”
諸鶴:“……”
要是晏榕真跟諸鶴杠起來或者質問,以諸鶴的性格八成能跟他懟回去。
可是現在,眼前的小太子一副優柔寡歡的脆弱小可憐樣,再加上諸鶴的確是自己不做人。
因此,諸鶴難得的多了幾分反省。
他半倚在美人榻上,努力試圖承擔了一下自己以前造的孽,很快想出了一個自認為穩妥的解決方
法。
諸鶴伸出手,拉開美人榻旁的一隻小櫃,細白的手指在裡麵摸了一圈,摸到了一隻上好的南珠。
那南珠成色極美,個頭圓潤光潔,哪怕是放在宮中,也是難得一見的絕品。
諸鶴心中本來就不多的愧疚隨著這個舉措很快淡了下去。
“哎……你看皇叔這記性,那麼久之前的事誰還能記得呢?”
他將南珠朝晏榕遞了過去,勾起唇角,有點狡黠的繞過了晏榕的問句,“這樣,皇叔重新補送你個禮物好不好?你看這顆南珠,個大又圓,全天下恐怕也隻有這一個了。送給你成不成?”
晏榕視線沉沉的看著諸鶴。
那目光看上去清淺,但諸鶴和他對視的時候,卻發現其中幽深極了,像是無波的古井中卻蘊藏著看不出的波瀾。
諸鶴下意識移開了眼,嘖了一聲,語氣終於染上了幾分被拆穿的氣急敗壞:“哎喲你這小孩兒,怎麼還拗上了?不就一件小事,不然你想怎麼辦?”
相錦在一旁寂靜的看著晏榕,像在看一個注定落敗的對手殊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