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行送出餅乾後,神蟒露出滿意的笑容。
“涅爾德在這裡與我們聚宴時,他的兩個化身——公理之神與河流源頭端坐冥想的智者,還在一刻不停地探究與思考。”
阿狄亞攤手,接過話頭:“當某個化身思考到緊要關頭,本體和另外的化身會停止一切活動,將所有意識集中在思索之上。”
“本體還好,隻是沉寂不動,其他化身這會兒應該都死氣沉沉地倒在地上了。”
月神補充:“他經常這樣。”
太陽神:“看吧,連安彌拉都記得,可見涅爾德發作有多頻繁。”
死神的渡鴉應聲奏響嘲笑的曲調,還有一隻越眾而出,跳了兩步,啪嘰一聲直挺挺倒地,生動形象向洛荼斯展現出此時智慧化身們的窘況。
洛荼斯:“……”
這渡鴉樂手還兼職演員?
不對,重點是那種可以在人間放開施展神力的情況,到底是什麼?
你倒是說完再斷電啊涅爾德!
阿狄亞瞧見新同伴眼底流露出的一絲鬱悶,嘴角勾起戲耍人成功的滿意笑容,剛要開口說話,卻倏然一轉眼眸,看向洛荼斯身後。
河流女神臉側,銀色碎發飄動,拂過翹起的眼睫末端,讓她微閉了閉眼。
是風。
諸神之國的風是恒久的,每時每刻,都有微風裹挾著淺淡的花木香氣,在島上湧動不息。
但就在剛才,那些氣流改變了方向,風力加強,朝著這邊翻湧而來。
“是戰爭啊。”
清脆的音色伴著風自身後響起,語調平靜。
洛荼斯回首,就見一個很小的孩童正被風托舉著穿過湖麵,來到坐滿主神的亭子。
這孩童的個頭實在太小了,說是孩子都有點勉強,因為他看起來隻有一兩歲,還處在嬰孩的範疇。
淺金色的卷毛,蒼青色雙眸,頭頂冠冕,臉頰和身體一樣圓乎乎,繡著莊嚴紋飾的長袍披在身上,隻顯得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簇擁著他的氣流昭示了嬰孩的身份。
風與天空之神,恩。
最開始的意外消散,洛荼斯絲毫不覺得奇怪,畢竟她已經見過了神蟒,眾神之王是個嬰幼兒這種情況也沒什麼稀奇——
問題是神蟒是化身,眼前這位神王可是如假包換的本體。
神話故事裡有寫過神王是個還沒腿高的小孩嗎?
大地女神微笑著招呼:“你這次來得很快啊,恩。”
恩被氣流送到唯一空著的那張椅子上,坐在那裡還沒桌麵高,於是風又任勞任怨地托起神王,好讓他肉短的雙手安心放在桌子上。
天空之神莊重地衝洛荼斯點頭:“你好,伊祿河的女神,能看到你曆經千年時光後凝聚成形,真是太好了。”
然後他簡短道:“我偶爾會隨機到這個模樣,勿怪。”
索珈為他的話做注解:“恩他每次沉睡醒來,都會由一團無形的風變化為不同年齡段的麵貌,並無規律,這次大概正好變成了孩童。彆擔心,外表是不會影響他說話行事的。”
說著,大地女神用蟒尾卷起一塊小餅乾,愉快道:“快來嘗嘗,我製作的新鮮口味。”
天空之神毫不猶豫地伸手接過,把餅乾塞進嘴裡,吃著餅乾,臉頰像鬆鼠一樣鼓動。
……洛荼斯看著都有種牙疼的錯覺。
話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有牙嗎?
洛荼斯輕輕晃頭,將腦海中浮現出的甜酒味道揮去,眼睫微垂著思索。
不論是風還是天空,無疑都具有一部分多變與不定的特性,前者沒有一刻停歇,後者的天象也是變幻萬千。
至於為什麼天空之神會存在這種神話中並未提及的奇特狀況,洛荼斯暫時沒心思琢磨。
她望著端坐在風團上的恩,維持耐心等恩吃完一塊餅乾,才謹慎地問:“你剛才說,戰爭?”
如果能放開神力的條件是戰爭,那未免……太簡單了。
索蘭的西北邊境戰火連綿不斷,要不是王女的威懾,薩努爾族應該還在時不時劫掠村鎮,突襲城池。
尤其現在處於冬季,正是他們物資最緊缺也最難熬的時期。
不隻是與薩努爾族積年累月的對抗,索蘭契亞曆史的每一頁都有戰火的影子,哪一個國度不是這樣?
有人的地方就有爭端,從來如此。
洛荼斯抿了抿唇,安靜地等待神王說出未儘之語。
恩果然道:“一般的戰爭自然無法讓神靈參與,唯有真正的死鬥,決定某個人類文明未來存亡的舉國之戰,才能允許神降。”
“在【世界】的規則裡,隻有神能作為神的對手。”
洛荼斯驟然抬眼。
在她難掩驚色的視線裡,天空之神兩隻手交疊著放在桌上,歎息道:“這次聚會本來也是要告訴你這些的,你的蘇醒,對索蘭神係而言很重要。”
“首先,你應該能想到,世界上並不隻有我們一個神係。”
“索蘭契亞是眾多人類文明中的一支,索蘭人的信仰令我們誕生或蘇醒……這麼說也沒錯,但更精準的說法是,索蘭契亞文明的意誌造就了我們。”
洛荼斯緩緩頷首。
她曾經翻閱過這個時代其他國家的神話典籍,幾乎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神話體係,或單一或繁雜,或清晰或混亂,但總歸是有的。
在這些典籍時,洛荼斯就在想——
索蘭神靈是存在的,那麼這些神話體係是否也存於現實?
而現在,天空之神給了她明確的答案。
“作為文明的造物,我們與索蘭契亞共存亡,如果文明斷絕,大多數神也會隨之消亡。”
“哪怕文明消散之後,還有零星人類念誦神名,我們也無法繼續存在,除非被勝出的那一方文明吸收融合,成為他們的新神。”
洛荼斯指尖捏緊:“所以神靈才要參與戰爭?”
“我們需要參與,文明的意誌也在呼喚神靈參與。”恩肅然道,稚嫩的臉上顯出一種奇異的靜穆,“當到了注定的那一天,我們會自然而然地明悟,一段決定存亡的時期來臨了,即便人類一無所知,我們也會先於他們知道。”
於是,神戰。
神靈的戰場將與人的戰場相彙,到了那一步,雙方都會知道彼此沒有退路。
因為,但凡是能中途達成和解的人類戰爭,神靈從一開始就不能參與。
一旦神戰開啟,就意味著兩方之中勢必有一方將要就此衰亡,沒有和解的選項。
短短一瞬,洛荼斯想了很多。
最後,她低聲問:“你說的那一天,是指什麼?”
兩國交戰的重大節點。
還是決定勝敗的最終戰場?
恩說:“是被久遠後世的人類,記錄為一場浩劫開端的日子,是注定某個文明走上絕路的戰爭開端之日。”
怎樣的存在,才有資格斷定那一日是否來臨?
“——是【時空】與【命運】。”
——————
索蘭契亞西北邊境,再往更西邊的草原深處推進數百裡。
冬季的草原,是一片荒涼貧瘠的寒原。
沒有足夠牛羊牲畜吃的牧草,更沒有種植糧食的條件,冬季是薩努爾族最難熬的時節。
往年這個時候,薩努爾族早就一周三趟地劫掠索蘭邊境了,這對他們而言是習慣,也許生存的必需。
但最近一兩年,這些部落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敢妄動。
索蘭國力是比上一任王在時勢弱了,但鎮守底格比亞城的王女可不好惹。
單要說一個人,也沒什麼好怕的,可底格比亞的軍防在她手下固若金湯,還會主動出擊,殺得薩努爾族人節節敗退,這就很成問題。
薩努爾最大部落的首領坐在自己的帳篷裡,麵前放著熱騰騰的大塊烤肉,卻提不起什麼勁。
這是他們部落的牲畜。
三年前的今天,他吃的可是從索蘭搶來的馬肉,戰馬滋味勁道,相比之下,擺在眼前的食物著實不夠看。
注意到角落投來的渴望目光,首領嗤笑一聲,惡聲惡氣道:“看什麼看?沒烤了你就不錯了,還想吃肉?”
蜷縮在帳篷一角的少女聞言,低下頭,不說話也不動,呼吸輕不可聞,好像沒有生命的石頭。
首領對著烤肉發了會兒呆,扯下一根肉骨,正要啃下,就聽帳外傳來手下人的通報。
“大人,喀斯涅的使者來了。”
喀斯涅是位於索蘭契亞西南部的鄰國,但並不與薩努爾族占領的草原相連,它們之間還隔著一個小國。
首領抬頭:“哦?叫他進來。”
身披長袍的使者冒著風雪走進帳篷,他抖去衣服上的雪,行了個禮。
“我帶著殿下的囑托,前來拜見大人。”
“行了,收起你們那一套,這次你來乾什麼?”
使者笑意不變:“那我就直說了——對於我們上次的提議,大人意下如何?”
首領眼睛一眯:“什麼提議?”
使者明知他在裝傻,還是耐心地重複:“與我們喀斯涅結盟,共同等待時機,獲得更多利益。”
首領哼道:“還行,比上次來的那個玩意兒膽子大,也會說話,亂七八糟扯一堆,誰想聽?”
在他身後,森白的人頭骨掛了一整張帳麵,麵對這樣的情景,使者的表情也沒顯露出一點驚懼。
“坐下吧,請你吃肉。”首領捶了捶胸口,一條穿著狼牙的粗繩被捶得震了震,“話先說在前麵,我不想搞你們來來往往的那一套,但你要是欺瞞我、拿我當傻子,我也能聽得出來。”
“要是讓我發現你有哪裡不對勁,哈,你就彆想回去了。”
使者笑道:“我當然會對大人誠實相待,向偉大的最初之神刻羅托發誓。”
他邁步向帳內走去。
在使者身後,獸皮縫合而成的厚重帳簾落下,隔絕帳外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