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揚把酒都喝儘了。
都不好喝,比白水強不了多少,唯有江隨瀾倒在小杯中未喝的那一口悲芳春,味道極美。
隻那一口。
他自己再重新從壺裡倒的,都不是那個感覺了。
江隨瀾。
他在心中念著這個名字。
早在平洲高原見到江隨瀾這個人之前,狂揚就聽過他的名字,聽說過孤琴與弟子的風流軼事。借著一抹尋息香在高原找到江隨瀾,過程順利得簡直讓狂揚不敢相信。那時他心中就在想,若這是孤琴真心喜愛的人,怎會孤單落在此地。
而且他嗅到,夜幕之下,空氣中還殘餘的悲芳春的味道。
悲芳春這酒,最早是千餘年前一位無境釀的,那位無境終生所愛隻一凡人,凡人死後,她釀此酒,酩酊大醉,再未醒過。隻在人間留下一壇悲芳春。
有人學著釀,最多隻能釀出一分味道。
便是如此,也從此風靡九洲。
悲芳春,突出的就是一個悲字。
你心中無悲,便不能儘品其味。
那夜江隨瀾周身的悲芳春的味道,比他今日飲下的這一盅還要濃烈馥鬱。
真……叫人心疼。
後來江隨瀾醉在他懷裡,他身上帶的白迆鱗片有了反應,狂揚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當年江微的那個孩子。所以江隨瀾問他是不是因為他和江微長得像時,他覺得好笑。
一開始他見到江隨瀾,全然沒想起過江微。
江隨瀾是那樣獨一無二的江隨瀾。
狂揚把酒杯放下,到走廊上,看到風雨中孤零零站著的殷淮夢。
他忽然覺得自己那樣肆無忌憚地當著江隨瀾的麵殺了宋從渡這件事,做錯了。江隨瀾看起來是很脾氣溫和的人,與他同行的這段日子,也安安靜靜,溫溫柔柔,幾乎顯得有點柔弱了。可他在一些事上,總又顯得乾脆果斷,一往無前。
他的預感是對的。
直到風雨停歇,黃昏的太陽在天邊雲裡淡淡掛著,江隨瀾都沒有回來。
魔龍的身影早就不在了。
狂揚看著殷淮夢一動不動、癡望著天際的背影,冷笑道:“彆看了,他不會回來了。”
他沒等殷淮夢做出反應,就離開了永寧酒樓。
先去了客棧,江隨瀾的東西都還在,不過他也沒放什麼重要的東西在屋子裡,多是些換洗的衣裳。真正重要的東西都在他隨身的乾坤袋裡。
接著去了宋從渡與江微當年生活的那個院子,轉了一圈,最後他若有所感地推開了書房的門,果然,所有的畫卷都不見了。
永寧酒樓裡,雲片糕不知道竄去了哪裡,又從哪裡竄了回來。在雅間困惑地繞了一圈,重回頭,顛顛地在走廊奔著,最終隻找到了殷淮夢。它也許久沒見殷淮夢了,忍不住在他腿上蹭了蹭。
殷淮夢俯下身,抱起了它。
撫琴的手指梳著貓的毛,嗓音喑啞道:“我從不知道隨瀾這麼狠得下心。”
貓聽不懂。
他低聲苦笑:“你看,他這麼乾脆,不回頭,不要你……也不要我。”
*
洛洲在大陸西南邊緣,靠海,離北原蹇洲遠,離東偏南方向的季洲也遠,與桓洲山林相連,山林漸淡之地,是一彎新月海灣。
因此這一洲也相對獨立。
日子過得很快,四個月的時候,江隨瀾的肚子漸漸大了,衣服已經不能完全遮蓋住了。他心裡也有點奇怪,旁的女子懷孕,好像沒有四個月就肚子這麼大的,都是到六七個月了,才會這麼明顯。
想來想去,大約是血脈不完全是人的緣故吧。
洛洲與魔淵雖是兩個極點,但魔氣極盛,不輸魔淵。之所以這裡不怎麼出魔修,是因為這兒的魔氣隻在洛洲特定的幾個地方,一來那些地方十分危險,二來那些地方的魔氣太濃,濃到不適宜人吸收修煉的地步。
齊牙城外的岷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江隨瀾岷山腳下搭了個屋子住著。
岷山是座怪山,常年被濃霧籠罩,山上沒有人煙,沒有動物,隻有怪物。那些怪物未開靈智,但人隻要進了其中,就是有去無回,會被吞噬殆儘。
不過雖離城近,但那霧如同一層屏障,保證怪物隻在山上霧內活動,隻要不進山,就不會遇險。
對旁人來說的必死之地,對於江隨瀾來說,因有魔龍跟隨在側,猶如無人之境。
魔龍剛開始與江隨瀾交流時,還磕磕絆絆,應是不常說話的緣故。時間久了,也說得越來越順暢。它是不愛說話的,江隨瀾能感覺到。但是仿佛心有靈犀,每次江隨瀾需要有那麼一個人陪他說說話的時候,魔龍就會適時開口。
修煉這事,魔龍也給了他許多指點。
魔龍也是化境,雖非人,但化境不是出生就有,而是修煉上去的。
單說如何突破迷境,他便告訴江隨瀾,除了要吸收足夠的魔氣,充盈丹田,打磨內丹之外,還要在思想上有所突破。
何為愛?
江隨瀾要想清楚這個問題。不必想對於天下眾生來說,愛是什麼,隻要想,對於他來說,愛是什麼。
打坐修煉時,魔龍就蜷在他周身,為他護法。
魔氣擦過它的鱗片湧向江隨瀾時,會淡一些,叫江隨瀾吸收轉化起來不那麼難受。
一邊吸收魔氣,江隨瀾一邊放空,腦中縈繞著這個他自己提出來的問題,從宋從渡想到寶寶,從雲片糕想到殷淮夢,從書樓想到雁歧山。怎麼想都沒有解。
一個周天循環完畢,江隨瀾睜開眼,與魔龍的豎瞳對上。他喃喃道:“我想不明白。”
他的眼眶微微一紅,垂下眼瞼,望著岷山上蒼灰色的草,低聲說:“我不可能修得到無境。生下孩子,我自己死是不要緊的,但我不想師尊也為此而死。他……甚至不知道這是他的孩子。”
那天他當著兩人的麵,駁了狂揚,說孩子不是狂揚的。
隻是想到師尊一無所知,可能會因這個孩子而死,到死還要以為這孩子是狂揚的,他就覺得難過。
想和師尊坦白,又開不了口。
仿佛是要挾的意味。這是你的孩子,你便要對我好之類。
或者是更怕,因為這是他的孩子,他便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