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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並沒有塌下來,但任誰都知道這次河道總督胡承邦是完了。
原來早在七月初十那一日,黃河就決了堤,這一決堤可不是一處兩處,而是連著好幾處。夏日本就是雨水多的時候,一到夏天,朝廷最怕的不是哪裡有旱災,而是黃河決堤。
畢竟旱災可以賑災,若是水患,死人不說,還勞民傷財。
曆朝曆代以來,黃河水患就是朝廷的一心腹大患,可黃河素來以‘善淤、善決、善徙’而著稱,根本不是目前人力可以解決的。朝廷年年砸出大量銀子去修防,可是年年都不得安身,好點兒的隻禍害一處,不好點兒的就像今年一樣,禍害了河北河南兩地,致使兩地哀鴻遍野,老百姓叫苦不堪,流民四起,民不聊生。
又因這兩地靠近京師重地,逃過洪水肆掠的災民,自然就往京師湧了來。
其實也是當地官員膽子太大,出了這樣的事竟然敢瞞報,等災民來到大興,被大興當地駐軍攔住,惠帝這才收到這一消息。得到消息的他,龍顏震怒,當即命人出京去拿河道總督胡承邦回京問罪。
其實這胡承邦也是個倒黴的,剛任河道總督不足一年,門裡的事兒還沒弄清楚呢,就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前,他倒也發現有些地方的河堤絕對防不住夏季的暴洪,可他初來乍到,而河務衙門早已是自成係統,他的命令下發下去,下麵的人卻陽奉陰違。
等出了事後,為之晚矣。
朝廷派去的人並沒有拿回胡承邦,因為事發之後,胡承邦就服毒自儘了,其家眷也一無所蹤。據當地官員說,河道決堤後,有暴民積怨之下襲擊了胡宅,胡總督的家眷儘皆慘死,家財也被搶奪一空。
事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當然並不是。
惠帝雷霆震怒之下,兩地牽扯進去的官員紛紛落馬,撤職的撤職,查辦的查辦,另外賑災之事還得提上日程。
可提到要賑災的事,卻是遭到了阻礙。
無他,皆因朝廷沒錢了。
這幾年也不知是怎麼了,這裡澇完那處旱,不是小災,就是大害,總是不能消停。看似大昌朝太平盛世,可朝廷其實沒什麼錢的,如果有錢的話,惠帝也不會去捅馬蜂窩,將王銘晟派去了江南。
說其他的都是假話,給朝廷弄銀子才是真的。
勳戚官紳占地嚴重,賦稅收不上來,即使收上來也是杯水車薪。大昌朝有錢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惜錢都進下麵人的荷包裡了。
惠帝恨啊,恨得牙癢癢。
他作為堂堂大昌的皇帝,修建個行宮,多寵信幾個妃子,就有一群朝臣天天在他耳朵根子邊上說,這起子人自己卻是個個富得流油。
各種原因交織下,惠帝往江南派去了王銘晟,也派去李棟。可惜這兩個人哪怕再有才,也是雙拳難抵四手,江南那邊沒有任何進展,而各處需要銀子的缺口卻是越來越大。
惠帝在朝堂上發了頓火,下麵一眾文武百官全部蔫巴了。
可扭頭再上朝的時候,惠帝問這事兒怎麼辦,下麵卻還是一片鴉雀無聲。
意思就是您看著辦吧。
惠帝若有辦法,能在朝堂上發火嗎?他想賑災,可是有錢嗎?
戶部那裡倒是還有些銀子的,可惜戶部尚書趙懋那老家夥硬是抓著手邊的那點兒銀子不丟,說是遼東那邊的軍費再不能拖了,除非惠帝想讓那群金人打進來。
好吧,聽到這惠帝不說話了,雖說攘外必先安內,可是那群外族一直虎視眈眈。他還沒忘記自己皇城在哪兒,除非他這皇帝位置不打算坐了,不然遼東那邊的問題就不能輕忽。
那就隻能到其他地方弄銀子,大抵也是物極必反,這會兒惠帝反倒不急了。
你們願意裝啞巴,那就使勁裝啞巴吧。
這大昌朝真是敗了,你們這群官兒還能當嗎?
朝堂之上氣氛詭異,而這一切並未影響到京中的平民老百姓,大家還是該吃的吃,該睡的睡,該乾啥乾啥,除了物價漲了一些,最近各府上買人便宜了一些,還真沒什麼影響。
當皇城根兒下的百姓就是好啊,全天下哪兒都可能出事,就這裡不可能,等到京城都出事了,大昌也該亡了。
不過卻是有些影響到了廣和園的生意,倒也並不明顯,因為廣和園的戲票總是供不應求,但從前來看戲的貴人們少了,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且祁煊最近也不來了,似乎很忙的樣子。
同時牙儈所裡的一個姓薑的牙儈,突然來找何錦了。
也是前幾次廣和園從薑牙儈手裡買的人多,眼見手中又多了一些‘貨’,自然要來問問老主顧還需不需要人。
隨著接連幾次買人,如今廣和園已經不缺人了,能撐著住場的台柱子還缺,不過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事兒,除非能從彆處挖來人,或是自己培養出來,彆無他法。也是如今光開《秦畫》的場,就足夠廣和園吃了,其他掛靠班子的場不過是打打牙祭,其他事並不急在一時。
不過何錦畢竟不是老板,需不需要人還得秦鳳樓兄妹二人說了才算。
聽說有大量便宜的人口賣,秦明月陷入沉默。
其實從她來看,廣和園如今的人遠遠不足,秦明月不是沒有想過若有一天自己不唱戲了,廣和園又該怎麼辦。照她的心思來想,自然是需要培養出大量可以鎮得住場子的角兒,再來就是新戲得跟得上,可這種事根本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她心中雖焦慮,也隻能徐徐圖之。
而現在的問題是,她成天忙得連軸轉,根本抽不出空,就算買了人回來,該怎麼安置才好。要知道安置可不光是管口飯吃,許多問題都需要考慮。
而一旁的秦鳳樓滿臉悵然之色,大量便宜的人口代表什麼,代表著災民越來越多了。
最近關於有很多地方受災的事,不是沒聽人講過,秦明月他們從剛買回來的田叔他們一家子口中就得知了許多情況。
慶豐班之前是苦,可苦不過這些人,聽過他們的敘述,大家都是心戚戚。
芽兒和彩兒在一旁欲言又止,她們是上次秦鳳樓和秦明月出去買回來的那兩個小丫頭,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大抵經曆的多,所以比一般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穩重多了,也是受過的苦太多了。
惆悵歸惆悵,感歎歸感歎,他們也不是什麼豪門大戶,這種事根本插手不了,就算再買回來幾個人也是杯水車薪,更何況買回來乾什麼呢。
於是何錦便去拒了那薑牙儈。
今日沒戲,所以秦明月倒是挺閒的。
閒暇下來的她,也沒往外頭去,認真說來她是一個挺宅的人,一本書一盞茶就足夠她打發半日時光了。顯然今日看書也沒能讓她靜下心來,換成平時侍候她的芽兒自然有所察覺,可今日芽兒也是有什麼心事的模樣。
她先去將秦明月昨兒換下來的衣裳拿去洗了,洗完回來,見自家姑娘還是倚在羅漢床上發呆,便又去整理櫃子。等四處都收拾好後,她去洗了手回來,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姑娘,若不然就買兩個人回來吧。這樣的人,給口飯吃就行了,總比死在外頭強。”
芽兒也是深有體會,雖然那會兒自賣其身是給口飯吃就走了。可在牙儈們手裡,那還真是給口飯吃的情況,每天一頓飯,還是乾餅子,管你餓不死就行了。一路上十多個人被裝在一艘車裡,連轉個身的地方都沒有。餓了渴了想如廁了,都給我忍著。好多人逃過了洪水,卻逃不過這種折磨,接二連三都病倒了。
一病就是一車人,從啟程的時候是十幾車人,加起來幾百個。可真正能到了京城這地界下車的,卻隻有不到一半。
人賤如草芥,不花錢的東西是沒有人會關心的,更不用說給你請大夫看病了,反正光賣剩下的人,就足夠這些人牙子們賺了。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古人誠不欺人也。
芽兒當初被買回來的時候,目光呆滯,滿心恐慌,就是被嚇的,那種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的人死了,能嚇瘋許多人。
所以來到廣和園後,芽兒特彆珍惜,哪怕買她的主家身份並不高,但他們待自己都是宛如親人一般。
秦明月並不意外芽兒會這麼說,早在之前何錦來的那會兒,她就看出芽兒幾個人的欲言又止了。連一貫沉默寡言的田叔,也是幾番欲言又止,大抵都是身同感受吧。
芽兒也是知道自家姑娘性子好,戲園子裡也能賺銀子,才敢開這個口。其實話說完後,她就後悔了,難處都能想得到。
人買回來乾什麼呢?總不能都養著,誰家的銀子也不是大河裡漂來的,更何況大家賺銀子都不容易。芽兒雖是來的時候短,也能看出自家姑娘有多麼不容易了,每日頂多隻能睡三個時辰,醒著的時候除了吃飯,就是在排戲。尤其園子裡新進了許多人,都得一個個指點訓練,這些誰都幫不上忙,隻能秦明月自己來。
見秦明月不說話,她低下頭摳了摳自己滿是粗繭的手,“姑娘,芽兒越規了,您就當這話奴婢沒說過。”
秦明月輕吐了一口氣,坐直起來,“什麼說過沒說過的?我去和何大哥商量商量,看咱們這兒還能容納幾個人,左不過是要買的,早買也就費點兒糧食的事兒。”
語罷,她不顧芽兒麵露欣喜之色,就往外去了。
找到何錦,她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其實彆說秦明月他們了,何錦也是個軟心腸的人,之所以會去拒了,不過是知道這園子裡的老板不是自己。
也許這麼說似乎有些矯情,可不管自己的力量有多少,能做一些是一些,什麼都不做,總是覺得良心過不去。畢竟這事情又擺在了自己麵前,連裝傻都不能。
商量好後,秦明月和何錦出去了一趟,去找薑牙儈買了十多個人。
這十多個人已經是廣和園如今能容納的極限了,再多了,就未免顯得有些不堪重負。
人得量力而行,心善是好的,可也得考慮自己的實際情況,彆一時做了好事,日後轉頭再後了悔,就未免顯得有些不美了。
這十個人也算是矮子裡頭拔將軍,都是撿了好的選,男女都有,老人沒有,最大的也就是青壯年。隻有一個人,是秦明月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才買下來的。
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整個人瘦得厲害,皮包骨頭的,奄奄一息,秦明月買下他的時候,還在發著高燒。
其實秦明月本是沒注意到他的,選人的時候被他撲了上來,死死抱住自己的腿,隻低頭看了這孩子一眼,秦明月就挪不動步子了。
就當是日行一善,能做一些是一些,若實在救不回來,就當這孩子的命活該如此。不過這孩子也算是個命大的,何錦去找了大夫給他看,經過大家的悉心照料,倒也活了回來。
不過這是後話,這裡且不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