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殿上策(1 / 2)

俯首為臣 蜂蜜薄荷糖 11704 字 3個月前

毓坤心中訝異,她這弟弟重武輕文,若說能於讀書上勝過她,她倒真不信。不過昨日朱毓嵐武考時被她壓了風頭,回去之後通宵發奮,好好寫篇文章出來倒也未嘗不可。

抬眸望去,毓坤見顧太傅已然翻到朱毓嵐之作,不過看了一眼,竟眉峰舒展,是驚喜的樣子。毓坤甚奇,要知顧太傅向來嚴格,能入他之目者寥寥無幾,亦從不輕易誇人,眾人之中也隻有陸英得過他的嘉許。

然細讀片刻,顧太傅神色轉沉,又看了幾行,麵上如凝著層寒霜。將朱毓嵐那篇抽出單放,顧太傅冷冷掃他一眼,似嚴厲責備。

未料到竟有這樣的轉折,毓坤下意識瞧向朱毓嵐,卻見他並不慌張,神色中也不見意外。

這倒真令毓坤琢磨不透了。平生第一次,她猜不出她這弟弟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將六人的策論評閱完畢,顧太傅從中抽出三篇,按慣例,這是他認為尚可圈點的。見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鬆了口氣。

而被顧太傅選中的另兩篇,一篇出自兵部尚書王懋林之子,福王伴讀王瀾王潛文之手,另一篇則為左都禦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讀沈崢沈重山所作。

顧太傅命二人各自將文章當眾誦讀一遍,王瀾以懷撫立論,從文治角度闡述安|邦之道,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崢則以武防為要,從軍事角度,提出備邊禦虜的具體對策。

聽完後毓坤不禁欽佩。這二人年紀不過比自己稍長,才氣卻不輸讀了幾十年書的博學之士。

這般想著,卻聽顧太傅道:“潛文之作文采華麗,卻華而不實,策論當以策為要,況且重文而輕武,豈非重蹈前朝之禍?”

王瀾躬身聆訓,顧太傅又向沈崢道:“重山之作對策詳實,然未免瑣碎,行文平鋪直敘,又失韻味。”

聽完顧太傅的話,毓坤心中不免發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顧太傅這裡,卻不過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滿意的文章是什麼樣,大約隻有陸英尚可一試。

有這想法的自然不隻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謝意湊在她耳畔嘖道:“要務實,又不能事無巨細,要兼顧,又不能泛泛而談,需以史為鑒,又不能墨守成規,最重要的是得有縱覽全局的氣魄,且要文筆好。這樣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沒人作得出來。”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卻不要拖彆人下水。”

謝意與她同歲,向來被她調侃慣了,倒也不惱,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稱讚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聲音大了些,顧太傅犀利的目光掃來,謝意規矩坐正,再不敢與毓坤耳語。

之後馮貞代毓坤將昨夜寫的策論讀了,顧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許多,語重心長道:“殿下言道,應強國以禦虜,政治清平,國富民強方能震懾外邦,而蠻人輕狡,亦要備軍待戰,堪為今日之優。”

朱毓嵐實有些驚訝,望著毓坤秀氣的側影發怔,未想到他這姣美若好女的兄長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傷,朱毓嵐下意識望向她單薄的肩背,見她將左手攏在袖中,金邊下隱隱露出一點指尖,瑩瑩泛粉,倒有些可愛。

猛然將這個念頭甩開,朱毓嵐麵無表情轉開視線。

而於毓坤而言,自六歲起隨太傅讀書,知道他對自己的愛護和期望。他不僅將自己當作儲君,更當作子侄關愛。自小離開生母,難得體會到親情,毓坤心中對這位老師有著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曉,自己並沒有全然令太傅滿意。

果然,顧太傅話鋒一轉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國強兵,澄清宇內?”

一句話便將毓坤問住了。她雖將道理想得明白,卻實不知該如何施為。

望著顧太傅,毓坤輕聲道:“學生的確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後必有所獲。”

顧太傅微微頷首,目光中帶著期許。

評罷三人的文章,顧太傅沉著麵孔,按下朱毓嵐那篇策論道:“殿下可知錯。”

毓坤睜大眼睛,卻聽朱毓嵐道:“學生不知。”

顧太傅隱有怒意,朱毓嵐卻起身道:“可否容學生將文章一讀。”

顧太傅望了他片刻,終沒有攔。

內侍張順將那篇策論從案上捧到他麵前,朱毓嵐一字一句讀了起來。

他語氣和緩,然一開口卻是不凡。

毓坤終於明白,為何他竟如此自信。

隻因這文章實是太好,不僅文霞藴然,璧坐璣馳,且旁征博引,縱貫古今。先論述前人之軍事策略,再筆鋒一轉,談今時之要務。同樣是強國以禦虜,備軍以懾蠻,卻從不同方麵提出實務,強國需整吏,興田,通商,而備軍則需將專,兵盛,糧足。

文華殿靜得能聽得見細針掉在地上的聲音。朱毓嵐道:“使將必得其人,權必委其人,舉不得以乾焉,則操縱賞罰得以儘計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見地,又聽他道:“雄邊子弟,使之千裡通籍,骨肉相依,則遇敵同心,氣增百倍。”她一時竟欲擊節讚歎。

然冷靜下來,毓坤回過味,這樣的文章,絕不是朱毓嵐能作得出的,無怪乎顧太傅如此生氣,這根本就是他不知從何處抄來的。

毓坤心中暗歎,她這弟弟大約不知道有個詞叫做過猶不及,做得太過,反不如不做。

隻是待朱毓嵐將策論讀完,毓坤卻久久不能平靜。不過寥寥數千字,落筆之人的蘊籍之學,該博之見,弘濟之才穎露無疑。其中對人心拿捏之準確令她心驚,而不經意流露出的放誕風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來覆去地想,究竟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得出這般驚才絕豔的文章。

殿中其餘人也皆呆了,隻聽謝意輕聲道:“這當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爾,卻心悅誠服。

顧太傅望著朱毓嵐,見他依舊毫無悔意,嚴厲道:“據他人之物為己有,該稱為何?”

此時眾人也反應過來,目光皆落在朱毓嵐身上,卻見他從容道:“學生未曾說過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從張順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張朱卷道:“學生早前便知道,這篇策論出自隆慶九年會試考生之手。”

話音落下,殿中一片嘩然,毓坤也未想到這文章竟作於十一年前,且是會試應試之文。朱卷是將考生所作墨卷謄抄而成,並無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誰手,但以此之才當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為官。

毓坤望向顧太傅,卻見他身體一震,仿佛蒼老許多,許久後方道:“那殿下便說說,為何要將這文章交上。”

朱毓嵐負手而立道:“當日太傅布置下題目,學生發覺竟是隆慶九年的會試試題,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閱禮部封存檔案。閱遍百餘份朱卷卻覺得奇怪,明明此文見地頗深,所言國策十餘年來卻未曾被采納,以至於如今瓦剌部壯大,滋擾邊境。”

“細思之下,學生方明白,太傅布置這題目,並非要學生作什麼錦繡文章,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寫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學生將這篇策論尋了回來,待有機會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內,定令瓦剌不戰而降。”

他言之有力,語氣鏗鏘。顧太傅神情複雜,擺手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再提無意。我取這題目的本意是,如今應重新審視朝廷與瓦剌的關係,隻是殿下說得極好,為君者,不一定要寫得出好文章,卻要善於用人。”

這還是朱毓嵐頭一次得顧太傅誇獎,他按下欣喜,恭敬聽從教導。

毓坤默默歎了口氣,知道今日是她輸了,這篇策論一出,即便她那篇寫得再好也黯淡無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對朱毓嵐重武輕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觀。

轉而望向毓坤,顧太傅正色道:“這正是我對殿下的期望。”

毓坤輕聲道:“定當謹記。”

待顧士禎退後,又有翰林學士入內講《春秋》,到辰時方散。出了文華殿,朱毓嵐昂首邁上軟轎,望著他意氣揚揚的背影,謝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轎中,擺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慶宮,她確有些悶悶不樂。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崢正色道:“今日之事並非偶然,若未記錯,隆慶九年會試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應閱過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這點,是有備而來。”

毓坤一凜,顧太傅將那策論看了幾行便有定論,確像曾讀過,然十一年後依舊能回想起來,可見當年印象之深。

憶起今日顧太傅複雜的神情,毓坤知道這其中恐怕有什麼隱情,隻是無從探究。

忽然有個想法,毓坤與沈崢對視一眼,知道是想到一處去了。

望著他二人目光交彙,謝意茫然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毓坤當機立斷道:“去查一查隆慶九年會試第一名取的是誰。”顧太傅既說到知人善任,她便躬行其道,先將此人收在東宮。

聽令辦差的是詹事府少詹鄺佑。吏部衙門正在紫禁城南麵,不過一個時辰他便回報道:“啟稟殿下,隆慶九年會試,第一名取得是金陵仕子劉霖。”

竟是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看來此人確未得到重用。毓坤未料到一個江南學子竟對西北邊防如此了解,不由好奇道:“此人現在何處?”

鄺佑道:“說來是他倒黴,雖中了會元,殿試卻未進一甲,隻取了庶吉士,散館後分去桂王府教世子讀書,桂王獲罪,他也被免職,如今潦倒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