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深秋,寧鹿領兵出征,國師隨軍。
寧鹿想立即出兵,但還要留下練兵時間、她與軍隊熟悉的時間、糧草運輸時間,再加上國師勸說她等待今年出兵的最好時機,寧鹿將出征的時間,推了近半年。
這已是她的極限。知道哥哥處在危機中,她恨不得隻身去刺殺衛王,哪可能將出兵時間一拖再拖?
在國師告訴了她開天眼後所見的未來發展後,寧鹿心中煎熬,若是可能,她想直接走到衛王麵前。她想告訴衛王“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我兄長”……然而如此一來,寧業這近一年的付出又算什麼呢?
她想救兄長,卻也不想讓兄長白費心機。思來想去,還是出兵最為妥當。
越軍南下,征討衛國。國師稱為寧鹿掠陣,到帳中時,他便屏蔽眾人,擺弄什麼陣法。許是國師平日就一副病歪歪的樣子,他這些日來勞神費力,精神看上去卻也還好。
夜裡軍隊駐紮在山林中,巡察兵已經探到,衛軍就在前方,再過不到兩日,他們就會和衛軍相遇。到時候,便是一場大戰。因為這樣,寧鹿吩咐今夜越軍早早紮營休息。
手下將士們休息好了,才能為即將到來的遭遇戰做好準備。
國師從帳中出來後,微微一怔,因見披著戰鎧的女將軍寧鹿,正於他的帳外徘徊,在等著他。看到他出來,寧鹿眼睛中星光微微亮起,露出幾分青澀乾淨的笑容。
幾月以來,寧鹿操持軍務,為了威儀,她越來越肅冷、殺伐果斷。她和國師認識的小公主幾乎大相徑庭,到這時候,她笑起來,國師才找回自己喜歡的小公主的影子。
國師回以一笑。
問:“小公主巡完營了?”
到如今,還會叫寧鹿一聲“小公主”的,隻有國師了。
寧鹿走過來,仰望他幾分蒼白的麵容。她心中閃過不明所以的驚懼,卻又強行壓了下去。
寧鹿笑道:“是。國師大人總是在布什麼陣,我也看不出來,隻是見你這般累,便好奇你到底在做什麼?”
國師微笑:“不過是一些幫小公主贏的瞞天過海的小術法而已。不值一提。”
寧鹿問:“於你的身體可有損傷?”
國師道:“這些我本就一直在做,左不過如平時那般,結束後病上幾個月而已。我已習慣如此,並不礙事。”
寧鹿抿唇。
她道:“要不你還是停下來吧?你告訴我,說本來劇情中,我應該與衛王糾纏許久,還會中途死去。但是我之後總是會複活……既然我總會好起來,你不必再為我花心思。”
國師望著她。
輕聲:“在那本來的未來劇情中,本來就是我助你複活的。”
寧鹿愣下。
國師伸手,冰涼的手輕輕撫著她麵容。他道:“除了我,我想不到這世上還有誰有那般能力,讓你複活。我欠黎國祖先一個恩情,無法坐視黎國血脈就此斷絕。天命是在衛王身上,可也在你身上。我自然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
寧鹿許久未語。
好久,她才壓下心中不安,低聲:“然而我總覺得你如此耗神不妥……你還是停下吧。”
國師搖搖頭,改口道:“我還要去看星象,小公主陪我一起吧?”
寧鹿抽抽抽鼻子,聲音悶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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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登上這裡最高的地方。
寧鹿坐在旁邊等待,看國師閉目觀星。
起風了,林中飄著大鬆樹混著塵土的清新氣味。
她不知道他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大國師在做的事玄之又玄、是她這類凡人觸摸不到的。而她隻是仰著頭,眷戀無比地看著他。
她看他站在夜風中,看他衣袂飄若飛鴻,看他立於星光下、清矍瘦削。
就如……彩雲易散琉璃碎。
國師睜開眼,側頭,看到小公主眼中水波流光,一層層水光在眼中氤氳。她眼中波光粼粼,入神看他,如同要哭了一般。
國師一怔,猜到她心思,不覺笑一下。
他坐在了她旁邊,安撫她:“我真的沒事。”
寧鹿恨恨道:“當日就不該讓你知道我想出兵的事。”
國師漫聲:“我想知道,總會知道。況且我病了這麼多年,這次也沒什麼,何必驚慌?”
寧鹿悶聲:“這怎麼能一樣?這次是因為我……我不願因為我而讓你連累。”
國師說:“可是你要複國。”
他頓一下,微疑惑:“其實我始終不懂,你與你兄長,為何都想複國?黎國在的時候,你們也不過是不起眼的皇子和公主而已,並不受重視。恐怕你們的父皇兄妹,都不如你們這般態度堅定。”
寧鹿回答:“我是黎國公主,我天生就該與黎國共存亡。國在我在,國亡我亡。這是沒有任何值得猶疑、沒有任何必要去問值不值得的事。身為黎國王室,就不應該讓自己的子民成為階下囚,受彆人擺弄。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不管彆人怎麼想。”
寧鹿笑一下:“如果我是沒有武功、無能為力、隻能看著黎國就此消失的小公主,那我在城破之時,就會選擇跳城而死,而不是逃。”
她道:“我想逃,始終是為了能夠重新回去。這是我身為公主的使命。”
國師看著她。
她麵上神色堅毅,於複國一途,小公主確實從未猶豫過。這就像是……她本該如此,沒有緣故。
寧業又何嘗不是呢?
如國師這樣的境外之人,如國師這般沒有強烈國家概念的人,他確實是不懂小公主在這方麵的堅持的。
國師:“如果複國成功後,新的黎王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值得麼?”
寧鹿轉頭看他,對他露齒而笑:“新任黎王如果是因為我的原因才能登上王位的,那我怎麼會讓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呢?”
國師:“……”
寧鹿沒有明說,但是國師瞬間就察覺到了她心中狠辣的那一麵——如果不合格,那就殺到他合格。
國師搖頭歎:“隨你吧。我雖然還是不懂你的堅持,但我會幫你的。”
可是他這樣說時,寧鹿的心又低落了下去。
他會幫她……他到底是如何幫她的?
她肉眼看不到,然而天下諸國都設立大國師一職。大國師必然有她看不到的手段,才能為人這般重視啊。
國師連天眼都能開,未來局勢他完全看得到……他到底會如何幫她?
二人並肩而坐,寧鹿緩緩伸手,將自己的手放在國師手背上。
她仰頭看著天上星辰,問:“你方才在觀星,你看到了什麼?我與衛王這一戰,我不求穩贏,隻求能抓住衛王,逼他放我兄長。這是最低目標,你說,我可以麼?”
國師給她肯定答複:“可以。”
寧鹿側頭,意外看他。
國師非常肯定的:“此戰你一定會贏。”
寧鹿:“……可是……你說現在天命是在衛王那裡啊。”
國師道:“我也說過,天命既在他那裡,也在你這裡。我做的,不過是瞞天之計,遮掩天機,將命數徹底轉到你這裡來。”
寧鹿張口,本想問他如此做、他會不會受傷,但是她想到她即便問、他也肯定說不會,寧鹿便閉了嘴,露出幾分憂鬱的笑。
寧鹿低聲:“那我求你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千萬不要騙我。若是你騙了我,你就永得不到你想要的。”
國師問:“你想知道什麼?”
寧鹿抬頭。
她以前所未有的專注看他:“這場大戰結束後,你會死麼?我還能看到活著的你麼?”
國師盯著她許久。
他道:“我自然不會死。你自然還能看到活著的我。這句話是真的,我絕不隱瞞。”
寧鹿仍盯著他,判斷他話中真假。她看了許久,終是放鬆露出笑,選擇相信了他。
寧鹿依偎入國師懷中,歡喜計劃道:“那等我贏了,等黎國重建了,我們就成親,生他十個八個孩子!”
國師禮貌道:“那得容我先養好身體。”
他這般開玩笑,寧鹿被逗笑,笑吟吟道:“是哦,我差點忘了你不行了。”
國師臉黑。
二人對望,卻隻一會兒,又同時笑了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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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懸天。
衛王親自帶兵出征,迎戰越國。
而衛王宮深處宮殿,年少的少年手腳均被鏈子拷著,獨自一人,被關在門窗緊閉的深宮中。
被關著的少年,如同清雪,又帶著一抹烈焰血色,看著羸弱,卻又致命。
難長久,留不住。
便是衛王對他的評價。
而這手腳被鎖的少年郎,正是黎國七皇子寧業。
黎國九公主與越國合作,親自領兵出征,衛王這裡,又怎會不知道?衛王決定親自出兵時,便將前一夜還與他相談甚歡的寧業鎖了起來。
衛王說:“孤也不是要將你如何,隻是敵人是你妹妹,我總怕你臨時會出什麼招,誤我軍機。為了讓孤安心,孤隻能先將你鎖起來。”
衛王再哄他:“你放心,待孤勝了這場戰,就將黎國作為郡縣送給你玩。”
寧業問:“那王君打算如何處置我妹妹?將她關入深宮,與你的妻妾麼爭鬥麼?”
衛王道:“孤早就放下寧鹿了。既是你妹妹,孤自然會給她留一線生機。希望她知道你的孤苦用心,不要辜負你。”
寧業笑一下。
聽出衛王的言外之意,便是寧鹿若是不聽話,直接殺了便是。
衛王說要將黎國作為郡縣送給他……誰稀罕一個階下囚的生活呢?
衛王將寧業關起來後,就領兵走了。寧業被關在這裡,一直安安靜靜的。起初來送飯的侍衛還怕他鬨出事,警惕著他,但後來見少年隻是乖乖吃飯、喝水,侍衛們便放下了警惕。
這一日,侍衛來送飯。
寧業坐在床畔,鏈條扔在他腳邊。寧業看了一眼粥,皺了下眉,說:“我要勺子。”
這個要求可有可無,侍衛就答應了。
侍衛取來了木勺,親自拿勺子舀粥喂寧業。
寧業將勺子含在口中,睫毛密長,唇紅齒白。他突然抬眼,對近在咫尺的侍衛笑了一下。
這一笑,又冷又冽,還有幾分鋒利。
侍衛怔忡,見寧業咬著勺子,輕而易舉的,寧業將勺子咬成了三段,含在口中。侍衛茫然他這是做什麼,就見寧業張口一吐,一段尚帶著木屑的木勺一部分,如刀鋒般,直插向侍衛的咽喉。
這麼近的距離,毫無逃亡可能!
侍衛當場斃命,倒在地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
而寧業口中還含著木勺的兩段。他低頭,木屑向自己左手腕上的鎖鏈飛去。帶著內勁,連續兩段!加上極巧妙的方位和力度,寧業左手腕上的鐵鏈一聲輕輕“啪”後,就被寧業掙斷了。
左手鏈子斷了,剩下的想解脫,就容易多了。
而不過一個時辰,寧業就扮作那個被自己殺了的侍衛,大搖大擺地拿上腰牌,離開了深宮。
寧業偽造了衛王的一道“原地待命”的詔書,讓要出兵的大軍不得出征後,他便騎上馬離開衛國王都,趕往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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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軍和衛軍遭遇,連戰十日。
越軍不退,衛軍援兵遲遲不到。
衛王終得到姍姍來遲的情報,說寧業已經逃了,並在臨行前偽造了詔書。衛王驚怒,法令讓援兵即刻前來救援。然而大敵當前,衛王也不知能不能來得及。
因為,戰場上,連續三天,起了霧。
不見天日,不知今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