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鬨的大街上,一輛掛著沈府牌子的馬車低調行過,朝皇宮駛去。
除了暗中監視的相府暗衛,沒人知道那馬車上坐的,是微服出宮的皇後沈霖音。
先前在錦繡閣,沈霖音問江袖:“你可想知道,你爹是誰?”
江袖因為她的話,臉上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沈霖音當時以為江袖是在驚訝一國之母居然替她一個小小的丫鬟探查身世,還自以為所說之言堪比平地驚雷,一字一頓地告訴她:“你爹乃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差一點就當上皇帝的廢太子雍王——蕭澤”
因為兩人離得近,沈霖音能清楚聽到,江袖的呼吸亂了。
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於是她非但沒有給江袖慢慢消化的時間,還生怕她不記得,將那些過往舊事翻出來,一點點提醒她,她曾經的主子岑吞舟,對她的親生父親做了什麼——
“你一定在岑吞舟身邊聽說過他,畢竟要不是岑吞舟,他也不會丟了太子之位,更不會丟了性命。”
“或許你還記得,岑吞舟從你那拿走了你爹的玉佩,但你一定不知道,岑吞舟就是以那枚玉佩為證據,讓先帝篤信你爹要造反,下令將你爹困於雍王府,就地格殺。”
“當年領旨帶兵,包圍雍王府,動手殺死雍王的人,也是岑吞舟。”
“若不是岑吞舟,先帝已然複立你爹為太子,現在坐上皇位的也會是他,而你,又怎麼會淪為商戶家的丫鬟。”
多年的後宮生活讓沈霖音知道如何激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仇恨,更清楚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比“我本可以”,更叫人耿耿於懷。
她適時停聲,期待著能從江袖的反應中捕捉到“拒絕相信”,或者類似“憤怒”的負麵情緒,好讓她進一步從江袖身上,催生出浸滿了怨恨與不甘的花朵。
結果出乎她的預料。
江袖沒有對她的話產生懷疑,更沒有因此表達出任何的混亂,而是問她:“娘娘告訴奴婢這些,是想要做什麼?”
沈霖音有那麼一瞬的愣怔,因為她不相信,江袖居然如此平靜地接受了她所說的一切。
要麼是江袖天賦異稟,無論多大的刺激都無法動搖她的內心,要麼江袖此人無心無情,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再要麼……
沈霖音眯起眼,問:“你該不會早就知道你爹是誰吧?”
江袖抿了抿唇,雖然沒直接承認,但她的反應已經說明了答案。
沈霖音這時才反應過來,江袖先前的錯愕,並非是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居然能引得當今皇後為她探查身世,而是非常單純的,驚訝皇後居然知道她的身世。
沈霖音感到不可思議:“岑吞舟告訴你的?”
江袖默認了。
沈霖音一下子想了很多,她不信岑吞舟會無端端把這件事告訴江袖,她甚至懷疑岑吞舟這麼做是不是有什麼陰謀,畢竟雍王一死,得利之人便是蕭睿。
岑吞舟不是不能利用這點,把雍王被害死的鍋扣到蕭睿頭上。
沈霖音想要探究岑吞舟生前這一步背後所涉及的人,就問江袖:“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沈霖音的表情,江袖太熟悉了,那是滿心算計之人心有所疑的表情,她幾乎能猜到皇後在懷疑什麼,於是撕開陳年傷口,帶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隱秘快意,告訴從一開始就不斷在她麵前詆毀岑吞舟的沈霖音:“他是在死後告訴我的。”
沈霖音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岑叔離世前,曾留下一封信。”江袖當初在岑鯨身邊做丫鬟,也是一口一個“岑叔”,因此沈霖音聽了也不覺得奇怪,“他叮囑替他保存信件的人,說若是哪天他遭遇不測,奴婢起了為他複仇的心思,想要追究幕後之人是誰,就把信給奴婢看,若沒有,就把信燒了……”
江袖想在皇後麵前證明岑吞舟沒她說的那麼不堪,可一想起岑吞舟到死都惦記著她,她便忍不住濕了眼眶。
她強忍情緒,繼續說道:“岑叔在信上言明自己所做的一切,說自己不是什麼好人,死有餘辜,且已經遭了報應,讓奴婢此後過自己的日子去,彆再把下半生浪費在他身上。”
江袖把實際情況精簡了一下,所謂替岑吞舟保存信件的人,就是雲伯。
岑吞舟早在冬狩之前就把江袖送到了水雲居,知道江袖和雲息的性子,她還給雲伯留了兩封信。其中一封,岑吞舟讓雲伯在自己死後打開,雲伯嫌晦氣,差點當著岑吞舟的麵把信給燒了。
那封信中交代了不少事情,除了讓雲伯好好守住雲記,莫要惦念自己,還讓雲伯看住雲息和江袖,若他們二人執意要把自己的死查明白,就把另一封信給他們。
岑吞舟以為,這封信能讓自己的形象在江袖和嫉惡如仇的雲息眼中徹底破滅。
卻不知對這倆孩子而言,比起過往的一切,她將這一切說出來的用意更加令他們崩潰,等他們好不容易緩過來,又趕上雲伯日漸糊塗,那之後他們倆就徹底長大了。
雲息再也不嚷嚷著要仗劍江湖,開始憑借岑吞舟罰他時在雲記累計下的經驗,慢慢接手雲記的生意,讓雲伯能卸下重擔。
江袖也不再跟雲息鬥嘴吵架,利用自己的才能,成為雲息的臂膀,和他一塊打理雲記。
所以當初在玉蝶樓初見岑鯨,他們倆的反應委實不算誇張,卻不想因此被岑鯨誤會他們二人沒有看過自己留下的第二封信。
江袖的話語不僅打了沈霖音的臉,還讓沈霖音意識到——
岑吞舟早在死前就預見了自己的結局。
怎麼可能!
她強壓下心慌,將心思都拉回到當下,問江袖:“那封信呢?”
隻要能拿到那封信,何愁不能給雍王翻案。
江袖:“燒了。”
早就燒了。
沈霖音哽住,微怒:“你當真不想為你爹翻案嗎?”
江袖低下頭:“不想。”
沈霖音:“你就半點都不顧你與蕭澤之間的父女之情,眼睜睜看著他背負造反的罵名,永世不得入皇陵?”
江袖又不是消息閉塞的大家閨秀,自然不會被牽著鼻子走:“雍王謀逆是被陷害,可他所做的那些傷天害理之事卻都是真的,若非他是先帝嫡子,早就該死一萬回了,不入皇陵也是他的報應。更況且……”
江袖咬牙:“他若翻案,背上罵名的,就會是岑叔。”
岑吞舟當年為了她能平安度日,將一切真相寫在信中,根本不在乎這封信是否會成為雍王“無辜”的有力證據,可她卻無法眼睜睜看著她的岑叔因為她,背上使先帝與雍王父子相殘的罵名。
江袖道明自己無論如何都不願替親生父親翻案的原因後,雅閣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皇後說不清是諷刺還是感歎:“你跟我那堂弟,當真是不一樣。”
提到因為殺父之仇跟岑吞舟反目的岑奕,江袖並不覺得羞愧,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