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生擔心的,又豈止是孤家寡人一點?
他久違地回憶起前世,九叔登基後的模樣。
那樣孤傲,又那樣寂寥。
夏朝生不安地摳了摳手指,安慰自己,重生一世,過往種種早已被改寫,糾結於過去是沒有意義的。
但他心係九叔,自然是無法安心,連侍奉在一旁的夏花,都發覺了他的異樣。
“小侯爺,王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事的。”侍女用最笨拙的借口,安慰於他,“您歇一歇,說不準睡一覺,王爺就回來了。”
夏朝生點了點頭,卻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他掌心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失神地望著穆如歸離去的背影,幽幽地歎了口氣。
走到王帳邊的穆如歸,看見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著小太監的服侍,步履如飛,眼見就要消失在逐漸彌漫起來的夜色裡,穆如歸身邊的紅五突然躥了出去。
風裡飄來一聲悶響,穆如歸收回視線,撩起王帳,直接走了進去。
渴望仙丹的梁王抱著來路不明的木盒,眼神癡迷。
他瞧見穆如歸,第一反應,居然不是質問自己的皇弟為何不經通報就闖入王帳,而是將木盒藏在懷中,大聲道:“這是朕的,不許搶!”
穆如歸嘴角掛著譏笑,單膝跪地:“皇兄。”
梁王恍惚回神:“九弟?”
紅五撩開了王帳,將鬼鬼祟祟的小太監執於地上。
“此人……此人不是剛剛為朕送仙丹之人嗎?”梁王抱著木盒的手,猛地一緊,“九弟,究竟出了何事?”
穆如歸聞言,慢條斯理道:“皇兄還是不要吃仙丹的好。”
“為何?!”
“木盒中不止一枚丹藥,皇兄給他吃一粒,便知臣弟所言何意。”
梁王狐疑地打量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還有些舍不得木盒中的仙丹。但是最終,求生的本能占據了上風。梁王佝僂著腰,護著木盒,一步一猶豫地來到小太監身邊。
小太監的額角冒出了豆大的冷汗,抖如篩糠。
“這顆……不行,還是這顆吧。”梁王的額角也冒出了汗珠,卻不是緊張,而是為難。
那一顆顆黑不溜秋的仙丹在梁王眼中,仿佛比金子做的珠子還
要珍貴,挑選了半天,竟然顆顆都舍不得。
紅五麵上漸漸露出不耐,唯獨穆如歸氣定神閒,似乎梁王的選擇與自己毫無關係。
最終,梁王還是從盒子裡忍痛挑選出一顆仙丹,猶猶豫豫地塞到了小太監嘴邊。他一臉肉痛,襯得小太監的臉色愈發蒼白。
小太監不肯吃。
梁王眼神晦暗,終於信了“仙丹有恙”的說辭,一把按住小太監的後頸,將丹藥硬生生塞了進去。
“嗚嗚。”小太監立刻捂著脖子倒在地上,喘息了沒幾聲,就口吐白沫,暈死在了地上。
“有毒?!”梁王連退好幾步,驚慌失措地將手中的木盒執於地上。
“皇兄,此藥服用一次,不至於致命,但是次數多了……”穆如歸示意紅五將小太監拖出去。
紅五照做。
穆如歸又道:“次數多了,危及性命。”
“是何人要害朕?!”梁王再怎麼依賴丹藥,也更在乎自己的性命,當即將金吾衛叫進了王帳,“快,去查,那個太監是從哪裡來的?”
金吾衛統領言裕華跪在地上,隱晦地看了穆如歸一眼,又垂頭對梁王道:“陛下,屬下有罪,此人瞧著麵熟,屬下就沒有出聲阻攔……”
“麵熟?!”梁王瞪圓了眼睛,“難道是朕身邊的奴才?”
“回陛下的話,屬下似乎在五皇子殿下身邊見過此人。”
梁王兩眼一黑,竟是連懷疑都沒有懷疑:“五皇子……當真是朕的好兒子!”
在梁王眼裡,穆如旭身上流淌著狄人的血,就算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大梁堂堂正正的皇子,心底依舊存在了幾分懷疑。
如今,這份懷疑成了真。
“朕又不止這一個兒子!”梁王暴跳如雷,又因為吃不到仙丹,愈發癲狂,“去,傳朕的旨意!五皇子穆如旭行為不端……從今日起,貶為庶人,再也不是朕的兒子!”
“陛下……”姍姍來遲的長忠剛好掀開王帳,聞言,吃了一驚,跪在地上勸慰,“陛下,五皇子殿下好歹是您的兒子……”
內侍監不開口不要緊,一開口,正戳梁王痛處。
連他的親生兒子都要謀害他,這皇城裡,還有誰是可信的?
……還有穆如歸。
梁王從未如此感激過穆如歸
的傷腿。
正是這條傷腿,斷了穆如歸繼承皇位之路,也免去了他們兄弟間的嫌隙。
梁王望著身披黑甲的穆如歸,滿眼的濡慕之情。
穆如歸不為所動,照舊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視,仿佛王帳裡發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梁王心底愈發自得。
這些年,他將穆如歸安排在嘉興關,得以守住大梁江山,又將鎮國侯府的小侯爺嫁入王府,以牽製王府勢力。
梁王覺得,自己真是古今最會製衡的帝王。
“九弟,朕已有意立十一皇子為太子,屆時,朕隻放心你照顧朕的兒子。”梁王簡簡單單一句話,已經像是托孤了。
而梁王也察覺出所言不妥,微蹙了眉,負手大笑:“隻不過,朕龍體康健,怕是近幾年,還用不著你。”
站在穆如歸身後的紅五,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說得好像,他們王爺這些年都在吃乾飯似的。
誰不知道,大梁的邊陲,有大半,都是王爺打下來的?
梁王自以為體恤地與穆如歸說著話,目光頻頻往王帳外瞥。
穆如歸知道,梁王這是藥癮犯了,也不多言,等紅五拎著清醒過來的小太監回來,才開口:“皇兄,聽一聽他的話吧。”
“說!”梁王心裡認定了五皇子的罪證,也不擔心小太監說出什麼駭人驚聞的事情出來,當即拍案,“若是知情不報,朕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麵無血色的小太監,已經在玄甲鐵騎的逼問裡,生不如死過一回,如今聽到梁王的威脅,痛痛快快招了個徹底,不僅說出了背後主使是五皇子,還說五皇子在府中寄情聽曲,成日發牢騷,埋怨梁王,壓根沒有自省過一次。
梁王氣了個半死。
“他配做什麼庶人?去,把十一皇子從皇城中給朕接出來!朕要讓五皇子給如意當牛做馬,做個下賤的奴才!”
梁王清醒的時候,是萬萬不會下這樣的荒唐的旨意的,但是今日,他被仙丹折磨得渾身燥熱,幾欲崩潰,於是在丹藥裡下藥的穆如旭,梁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穆如歸始終不置一詞,金吾衛統領更是都沒有出聲反駁梁王的說辭。
言裕華示意身後的將領帶人,將穆如意從皇城
中帶出來。
如此一番折騰,天徹底黑了。
當斷了一條腿的小皇子被金吾衛從皇城中送到王帳中時,梁王因為吃不到仙丹,已經發過一輪瘋,癱在榻上,進氣多出氣少了。
他長久地服用丹藥,早已傷及根本,又不得進補,外表看著強健,實則內強中乾,現下倒下,就再無爬起來的希望。
梁王卻還覺得身子無力,是沒有服用仙丹的緣故。
十一皇子被宮人們攙扶進王帳的時候,他仍在不滿地抱怨:“海遂月的道長呢?”
跟著十一皇子一同前來的宮人們恭敬回答:“回陛下的話,道長們在宮中整理丹藥,就快來了。”
說是整理丹藥,實則搬運香爐,沐浴更衣,焚香祝禱,今日能不能出宮,都是個問題。
但宮人們誰敢在氣息奄奄的梁王麵前說實話?
他們跟隨十一皇子出宮,自然是海妃安排的人手,也都知道,十一皇子的仰仗是穆如歸,所以說完,偷偷摸摸將小皇子扶到了九王爺身邊。
穆如意年紀小,沒見識過這樣的陣仗,平日裡再畏懼穆如歸,此刻也是將他當九叔看待的:“九皇叔,父皇他……”
穆如歸拍了拍十一皇子的肩膀,勉為其難地安慰:“彆怕。”
十一皇子咬了咬唇:“我想去見先生。”
穆如歸耐心地糾正:“是九皇嫂。”
“先生……”
“九皇嫂。”
“嗚嗚。”
“九皇嫂。”
杵在一旁心急如焚的言裕華聞言,徹底無語,覺得自己的擔憂沒頭沒腦。
人家九王爺都不擔心,還有心情和小皇子殿下胡鬨,他擱這兒操什麼心啊?
穆如歸不擔心,自然是因為心知梁王時日無多。
過於迷戀丹藥,又怎麼會長久呢?
果不其然,太醫們紛紛趕來,輪流替梁王診脈,卻又全都跪在地上,沉默著出冷汗。
“王爺。”言裕華見狀,立刻跳出來,跪在地上懇求,“陛下病危,還請您主持大局!”
王帳中清醒的,本就這麼幾個人,太醫們壓根不理朝政,隻覺得金吾衛統領說得沒錯,也跟著懇求。
甚至有人仗著陛下不清醒,直接說了實話:“王爺,陛下的情況凶險萬分,已到了不得不決斷的時刻啊!”
決斷什麼呢?
當然是決斷太子的人選。
其實也沒什麼好選的。
接連兩道旨意,將五皇子貶為庶人還不夠,硬生生成了十一皇子的下人,而陛下在之前,也已明確表現出了偏向十一皇子的態度,所以今日讓九王爺站出來,就是為了一道遺詔罷了。
穆如歸挑了挑眉,撩起衣袍,走到榻前,直挺挺地站著,垂眸道了聲:“皇兄。”
穆如歸對梁王並無分毫的兄弟情義。
天家兄弟,皇權富貴,哪裡有什麼情義可言?
穆如歸曾經經曆過的,不過是曆朝曆代皇子,皆可能經曆過的事,連他自己都懶得去回憶。
但梁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觸及他的逆鱗——夏朝生。
若不是夏朝生,穆如歸或許會再隱忍幾年,若是梁王的幾位皇子中有賢德者,他甚至會歇了某些念頭。
奈何,奈何。
徒歎奈何。
他命裡尊貴至極,就算不想要皇位,臨了了,皇位還是落在了他的手中。
“九弟……”梁王眼前閃過幾道光,兀地清醒過來,像是回光返照,騰地起身,看清了榻前人。
——大梁的九王爺,也是他的親弟弟,穆如歸。
梁王望著自己枯槁的手,再看著豐神俊逸的穆如歸,眼底湧現出了濃濃的嫉妒。
是了,嫉妒。
從出生起,他就嫉妒著穆如歸。
他嫉妒穆如歸的母妃深得父皇的喜愛,嫉妒穆如歸從出生起,就牽動著命不久矣的父皇的全部寵愛。
嫉妒使人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