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很快,裴寂便醒過神來,意識到金蛇山莊沒有桃花。
這裡隻有大片大片的銀杏林,來的路上,附近方圓一裡內都沒見到桃花。
所以,那花香是哪裡來的?
或許是上一世最後一段時日,越來越頻繁的毒發讓他承受力變得極高,以往這時裴寂早已失去意識,可現在他還能保持著一分清明,甚至有心力去思考這個問題。
凝神細聽,他終於聽見門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黑暗中,裴寂睜開眼,偏頭注視著門口方向,一雙死寂的黑眸古井不波。
花香越發濃烈,順著門縫侵襲進來,充斥了整個房間,將他包裹進那柔軟馥鬱的香氣裡,潮水般幾乎將他溺斃。
腳步聲終於停下,有人站在門外,輕輕推了推門扉。
夜色中隱約傳來少女含糊的話語聲:“怎麼……打不開啊……我的房間,為什麼開不了呢……”
用了好半晌,裴寂才恍然察覺,門外的人是誰。
與此同時,他也嗅到桃花香裡夾雜的淡淡酒氣。
原來不是桃花開了,而是有人喝了桃花酒,深夜找錯了門,醉倒在他房門口。
少女的咕噥聲很輕,細細的仿若蚊蠅。
她醉迷糊了,扒在門上滑下來,靠坐在門檻上。哪怕門打不開,也沒覺得是自己找錯了門,依舊固執地不肯離去。
“誰、誰把我鎖在外麵了,好冷啊……”
“明熠,再來,喝、多喝點……”
明熠,是那住在她隔壁的小子。
裴寂白天曾在廊下看見他們走在花園裡,少女笑意盈盈,男子豐神俊朗。明明才剛相識,兩人湊在一起,卻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
若他記得不錯,那明熠,似乎是明王的兒子。
她之前好像跟他說過,她與明王有婚約?
兒子都這樣大,那明王該是什麼樣的老頭子?難怪她要逃婚……
身體的病痛讓思緒變得駁雜起來,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中竄動,裴寂隻能勉力維持一星半點的清明。
往日他不會讓頭腦變得這樣混亂,可如今無力控製,他的大腦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塞滿了一個少女的影子。
“臭裴寂,死裴寂,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你了,死瘸子,你怎麼這麼討厭啊!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去跟明熠玩……你們都不搭理我,本、本小姐才不稀罕呢!”
少女音調突然提高,氣呼呼地咒罵,可她剛吃了酒,大著舌頭,聲音含糊,嗓音脆嫩,聽起來不像罵人,倒像是小貓咪嗚咪嗚地撒嬌。
她跌跌撞撞爬起來,像是要離去,卻沒分清哪邊是路,一頭撞在木門上,腦門發出結結實實“砰”的一聲巨響。
“嗷!嗚嗚嗚嗚好痛……”倒映在門上的嬌小人影驀然捂住腦袋,痛呼著蹲了下去,縮成小小一團。
“嗚嗚嗚嗚……痛死了……裴寂,裴寂你去哪了,給我紮針啊,我腦殼好痛……”
滿耳朵裡,就聽見一聲聲軟乎乎的“裴寂”,帶著些微的哭腔,嬌滴滴,像小貓在喵喵叫。
吵死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緩緩翻了個身,緊緊閉上了眼,緊蹙的眉宇間滿是忍耐的意味。
“嗚嗚嗚……”
低低的泣聲不絕於耳,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猶如鬼魅般陰森詭異。
片刻後,垂下的窗幔裡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指節修長,骨骼分明的手背上暴起一條條青筋,仿佛在強忍著什麼。
那隻手撐著床,床內的人緩緩起身,烏發披散在肩頭,蒼白的臉頰上滑落滴滴汗水。
他一點一點從床上爬起來,單薄空蕩的褻衣包裹著瘦削的身體,眼神垂落在虛空中,神情恍惚迷離。
男人一步步向門口走去,長長的衣袖垂在地上,步伐緩慢,好似孤魂野鬼在黃泉裡遊蕩。
似乎支撐他站起身的不是思維,而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
太吵了,吵得他頭痛欲裂。
他要把那個吵鬨的聲音關掉。
可惜阿七被派了出去,不然何須他親自出馬?
即便麵臨著巨大的令他意識渙散的痛苦,裴寂內心仍記得,不能傷害門外的人,所以,不能直接毒死她。
他一邊走,一邊想,該怎麼辦呢?
怎麼把她的聲音關起來,讓她不要再喊他的名字,不要再吵他?
短短幾步路的距離,他卻像是走了一萬年。
每時每刻,身體裡的痛楚就會翻倍遞增,四肢百骸仿若被斬斷一般,裴寂隻覺整個人都被碾碎,全身上下仿佛正遭遇著淩遲之苦。
或許,他本就在被淩遲。
他強撐著一口氣,終於走到門後,緩緩抬手拉開門。
即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裴寂做完,都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指尖抖個不停,渾身脫力般依靠在門扉上,喉嚨中流瀉出重重喘息,猶如瀕死的野獸。
“哢噠”一聲,門開了。
安玖蹲在門口,聽見動靜,抬頭向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