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樓夜鋒是西班之首。
而現在,他再一次穿上這件衣服……卻是要從此離開影衛之職了。
繞是樓夜鋒這等果決慣了的人,此時此刻亦是有些傷感。
裴年鈺沒有多言,走到他的身邊,用手攏住了他的頭發。
“主人……?”
“彆亂動,給你束發。”
裴年鈺用了玉簪將他的頭發束好,而後坐在他的身邊,一隻手握住他的手:
“……舍不得?”
樓夜鋒低下了頭去:
“……是,主人恕罪,非是屬下留戀……”
“無妨。”
裴年鈺笑了笑,並沒有對他說自己的計劃。
“我也去身衣服了,你和何岐先去集結影衛吧。”
“是,屬下領命。”
裴年鈺回了屋子,絳雪便上前來問裴年鈺是否更衣。
他沒作猶豫,隻淡淡地道:
“去取本王的袞冕吧。”
霎時屋內寂靜無聲,絳雪微微驚訝:
“主人!”
影衛繼任儀式,說白了隻是個王府裡關起門來的自家事,並沒有什麼相應的典章來規定流程之類的,僅僅是些約定俗成的習慣。
若是穿得正式點,一身常服也就足夠給麵子了。
親王冕服,未免也……
這衣服可不是什麼場合都能亂穿的。
“無妨,不過是府裡的事罷了,又不是在外麵穿的,沒人敢來說道我。按我說的做吧。”
“……是。”
在幾個丫鬟的服侍下,他穿了一整身的親王冕服:玉衡金簪九旒冕,五章龍肩衣纁裳,金鉤玉佩四彩綬,素表朱裡錦黻帶。
依著儀製,一件不落。
這已經是親王諸多服色裡麵,最正式的冠服。
這本是在每年的助祭、謁廟時才需要穿的一套冕服,除此之外,隻有兩種情況——
受冊,納妃。
納侍君沒有儀式,男子亦不可為王妃。
裴年鈺身為親王,無法在這種事情上違背祖製,於是他便借著這次樓夜鋒卸任儀式上,要公布他成為自己侍君的機會,隱晦地表達一下自己的想法。
——在他的心裡,這王妃之位除了樓夜鋒,不會再有他人了。
一套親王袞冕原本是極為沉重的,隻不過在有了內力之後,他倒是不覺得礙事了。
影衛繼任儀式在王府的銀安殿前舉行,銀安殿是王府的中路正殿,平日裡若無節慶大禮和受敕受封,則並不開放。
銀安殿前有著極開闊的一個廣場,裴年鈺到時,王府內一百影衛已經俱在,排成了整齊的方隊,立於廣場上。
人人俱著影衛儀服,包括府裡幾個同時是丫鬟的影衛,比如絳雪、雲鸞等人,亦是穿了一身黑色勁裝,與男子服色並無不同。
樓夜鋒與何岐並肩而立,候在諸影衛之前。見主人已到,便帶領著他們齊齊跪地:
“參見主人!”
裴年鈺緩緩步上殿前丹墀,俯首看著下麵的一群影衛,示意平身。
隨後何岐上前,宣讀了一遍樓夜鋒的離職原因,按著過場說明了一下此時樓夜鋒已為侍君,而後又念了一大通離職嘉獎之辭,細述表彰多年的功績等等。
所有人,包括裴年鈺在內,都靜靜地聽著,沒有絲毫不耐之意。
何岐這邊宣讀完之後,則是樓夜鋒上前,為裴年鈺奉上了一柄劍。
裴年鈺雙手托劍道:
“何岐,此劍名為‘正意’,望你從今以後,秉公持正,以率眾人。”
他上前俯首三拜,而後才恭恭敬敬地接過。
接任儀式到此便可以結束了,然而裴年鈺顯然還並沒有結束的意思,而是轉頭向樓夜鋒道:
“樓夜鋒,聽命:”
樓夜鋒萬分驚詫,但眾目睽睽之下不可能問什麼,隻條件反射般地迅速跪道:
“是,屬下在!”
“本王因得了你的內力,尚需從頭修習武藝。現特任你為教習執事,僅負責本王與府中影衛的武學指點,隨侍左右,不領諸事。”
樓夜鋒怔住了,驀地抬頭看著主人,卻見主人嚴肅端正的麵容上,眼神卻是如同靜譚一般溫柔而包容。
他不由得出神了許久。
主人這是……這是……臨時任命的嗎?
是因為見到自己的不舍?還是……?
若說教習武功,一般情況下倒確實是由影衛統領來擔任的,但這般為了他而單設一個職位的情況,還是頭一回見。
不領實職,不出外勤,亦無調動影衛的權力,這與他離任影衛統領並不衝突,並不會妨礙到何岐半點。
且又因需要指點武功而隨侍左右,這與他成為侍君……亦不衝突。
說白了,就是個掛名影衛。
他的主人這是在想儘了辦法……為他保留屬於影衛的身份和榮耀。
他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一時竟是呆住了。
裴年鈺沒有容許他再猶豫,又跟了一句:
“樓夜鋒,還不領命?”
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拜謝,而後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道:
“……是,屬下領命。”
此次繼任儀式這才算走完,眾人散去,各歸各位。
而裴年鈺則是和樓夜鋒各自回了屋,將這身囉哩囉嗦的衣服換下來。
趁此間隙,裴年鈺寫了封短箋,命影衛送進宮去給裴年晟。
裴年鈺:小晟,我任命樓夜鋒為影衛教習執事了,這是我臨時想出來的,你看這品級什麼的怎麼定?
而收到回信的裴年晟則是一臉無語,他這個哥哥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為了樓夜鋒真是什麼都敢任命。
不過好在整個影衛係統包括訓練擢拔在內,都是直屬於皇帝的,外人半點插手不得,宛如銅牆鐵壁一般水潑不進。長此以往,朝臣便對影衛的內部事務沒有興趣了。
所以,親王王府之中的影衛建製如何,還真的就是他可以一言而定。
現在自己哥哥有這個需求,他當然得利落地把這事辦了。
——辦漂亮了,說不定能多去蹭幾頓飯。
於是裴年晟不需要怎麼定奪便回了信:
“定製如下:教習影衛需由影衛中武功最強者離職後返任。階同統領,官小半級,為從三品,一應薪俸等待遇與各部執事相同。另賜親郡王府教習執事,見官不拜,見統領亦不拜。”
裴年鈺收到了回信之後,十分滿意,心中暗讚了裴年晟一聲上道。
………………………………
這邊樓夜鋒換好了衣服之後,又用了好久才平複下起伏的心緒,正待出門去履行他“隨侍左右”的職責,卻被告知主人獨自去往靜心湖中去了,樓夜鋒連忙趕去。
靜心湖在王府的後麵園子中,位於園子的正中,有一小道通往湖中的一個亭子,亭子周圍則是半掩半闊的一圈花樹,圍著一塊不小的空地。
裴年鈺便坐在亭中,閒閒地倚在欄杆上,亭中的石桌上放著一套簡單的茶具,紫砂壺中尚且冒著熱氣。他身穿著一件上下身的素色練功袍,頗為利落。
樓夜鋒上前一步,在亭前半跪:
“屬下樓夜鋒,參見主人!”
語氣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堅定。
這般齊全的見禮,裴年鈺已經很久沒有見他行過了。但他也知道樓夜鋒的意思——這是他重新以影衛之名來與自己相見,自然要正式一些。
“不必多禮,來,過來,坐。”
“是,謝主人。”
樓夜鋒有些拘謹地坐到了主人對麵的石凳上。
亭外的湖水靜波粼粼,微風拂過。此種情形,倒像是兩人在對酌看景一般。
裴年鈺轉過頭來:“樓執事,怎麼樣,開心嗎?”
樓夜鋒被主人問得措手不及,一下子就有些緊張,半晌才回道:
“這是自然……屬下多謝主人的一番苦心。此後屬下定當不負主人所托,儘心履行屬下的職責。”
裴年鈺笑道:
“來,試試新衣服吧。”
說完他一指地上的一個衣奩。
樓夜鋒微微驚訝:
“就在這裡……換?”
“此處無人,你隻換外衣便是。”
樓夜鋒見此便乾脆利落地打開了那個衣奩,裡麵靜靜地躺著一件黑色的便服。
他拎起那件衣服來看,與他先前平日裡所穿的影衛黑衣在樣式上有幾分相似。
然而布料卻更加貼合柔軟,似綢非緞,質感柔和細膩,一看便是些頗為珍貴的料子,卻對比綢緞來說是啞光的,並沒有亮眼的光澤。
這衣服相對影衛黑衣來說,並非是緊身的,而是袖口和腰際略鬆,衣擺和大帶正常垂下,但同時也並沒有如文士燕居服一般寬袍大袖,行動不便。
袖口和衣襟處還繡著些銀色的紋路,整體設計雖然依舊是簡潔的,不過與影衛的純黑色到底還是差彆甚大。
“夜鋒,我知道你向來喜歡黑衣,我便命人給你趕製了這一件,你來試試?”
於是樓夜鋒解下這兩天一直暫穿的淺藕色長袍,飛快地換上了這件黑衣。
當他把衣帶係上的時候,裴年鈺已經看得呆了。
眼前之人身材英武,眉目□□,高高束起的長發垂落在肩。與之前穿著影衛黑衣的冷寂令人膽寒不同,在這身新的衣服的襯托之下,反倒顯得頗有颯爽瀟灑之感。
裴年鈺連忙又從衣奩中取出來他之前的那件黑貂鬥篷給他披上。
樓夜鋒比主人高了半頭,裴年鈺為他披上鬥篷的時候尚需要略微仰頭,樓夜鋒見狀,連忙接了過來。
而後裴年鈺又將那柄無影劍為他係在了腰間。
“夜鋒,這是你之前去……的時候落在了我那裡,現在當物歸原主了。”
裴年鈺站遠了幾步,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略微有些陌生的裝扮。
黑色的鬥篷之下不再是那個代表著殺伐的影衛服色,這件新的黑衣柔和了許多,亦是帥氣了許多。配上這件黑鬥篷,倒似江湖上那些隱世門派的青年高手,來去自如,快意縱橫。
裴年鈺麵上帶笑,心裡亦是樂開了花:
這是他所愛的人。
這麼英俊,帥氣,成熟,穩重。
什麼三十歲的老男人,分明三十歲的一枝花。
而且……他還正用小心而欣喜的眼神看著自己。
裴年鈺心中雀躍起來,便不再忍著,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而後略微抬頭,在他的耳邊道:
“夜鋒,你這般樣子……真的好看。”
樓夜鋒這麼多年裡被主人讚過武功讚過忠誠讚過手段,唯獨這是第一次,被主人稱讚他……生得好看。
他頓時大窘,臉色紅了起來,偏生又被圈在主人的雙臂中,遮掩不得,隻能任由主人將他的表情看了去。
實際上,他對於自己的樣貌如何很有自知之明。難看倒是算不上,但也不過是中上之姿,比起那些容貌或秀麗或美豔的年輕男子們卻是差得遠了。
“主人……屬下……”
裴年鈺見他窘迫,於是稍稍攬了一下他的身體便放開了懷抱。
“夜鋒,你既是已為教習執事,不可不履行職責。今日左右無事,你便先來教我吧。”
樓夜鋒驟然脫離了主人的懷抱,頓時愣了一下,隨後才肅容道:
“是,屬下明白。”
既已開始教習,那麼則當以樓夜鋒為主導了。
樓夜鋒當初給主人這些內力的時候,沒有想太多,現在既然是主人要主動學武,他自然高興,因為主人會武之後,無疑是大大地提高了安全程度的。
“主人,您的年紀與那些幼童不同,這時再開始習武起來,尤其是拳腳,身體的柔韌性會差許多。所以,主人當先將身體的筋骨拉開。”
“……主人,您先從馬步開始練起吧。”
裴年鈺:“…………”
紮馬步,好吧。
即便有點尷尬,但是專業人士的話可不能不聽,畢竟大靖朝目前找不出一個無論武學理論還是實踐都比麵前這人還精通的了。
於是他隨手擺了個動作,依舊儘力保持著優雅……和從容,不失風範。
樓夜鋒:“…………”
這顯然是不符合要求的。
一談論到武功的事,樓夜鋒可是要求很高的,此時他見主人擺的這馬步如此辣眼睛,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他當初訓練府中影衛那些基本規矩的時候。
頓時樓夜鋒連身份上下都顧不得了,一邊用掌心輕拍裴年鈺的肩部,一邊又輕輕糾正著腿部的姿勢。
左敲敲右打打,待他終於把主人的姿勢給糾正對了以後,忽然又站到了裴年鈺的身後,兩邊手臂這麼一環,握住了裴年鈺的雙臂,開始講述著雙臂該如何用力。
然而裴年鈺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當樓夜鋒貼近他的時候,他的腦中忽然就懵了。
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這個男人,如刀刻山岩般英俊硬朗的麵龐近在咫尺,麵上是認真之極的神情,一邊說著嚴肅而細心的講解,一邊手不停地在裴年鈺的胳臂上遊移著。
裴年鈺感受著身後的那道帶著熱意的、熟悉之極的堅實胸膛,耳邊是樓夜鋒的吐息輕輕拂過。
他忽然……芳心大亂。
心猿意馬收不住,樓夜鋒講的這幾句,他是半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此時此刻他看著近在自己臉側的男人,胸腔中的心跳越來越快。
忽然,他伸出頭去,快如閃電般地親了那人的臉頰一下。
“………………”
樓夜鋒的聲音戛然而止,頓時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