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翠葉芳醪似蜜甜
林寒帶著裕王殿下給寫的一遝黑芝麻食譜回到了宮中。
這一路上他都在憂心忡忡, 也不知道這麼多的芝麻……如何才能讓主人都吃下去。
林寒十分了解他的主人,裴年晟作為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才, 性格自然也是偏強勢的。
雖然他深得裴年晟信任,平日裡在政事上如果他和主人意見相背,主人可以非常心平氣和地跟他討論,所以多數時候他都可以直言相諫(不過林寒本來也不擅長如何委婉的進行諫言)。
——這時候的裴年晟會永遠保持理智。
然而……如果是在生活小事上,裴年晟是個絕對不會委屈自己的主兒, 並且非常固執,不聽任何人的意見。
身為帝王, 平日的行為規矩繁多, 各處小事皆有條條框框限製著。裴年晟對此厭惡之極,繼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身邊負責提醒日常禮儀的太監給開了。
那是他登基的第二天就發生的事,林寒記憶猶新。
本來裴年晟這樣蠻不講理地亂改帝王日常起居製度, 是有很多頑固老臣不滿的。但是裴年晟並不理會,寧願跟他們對著乾也堅決不改。
後來, 大靖朝保持了數百年的一日兩餐製, 被他毫無理由地改成了三餐製。連帶著平日裡的朝會時間都晚了一個時辰, 理由是早上他睡不好就無法處理政務。
那些個頑固老臣們……象征性地說了幾句就沒再提過此事了。
——誰不想早上多睡一會兒呢!
再後來, 就沒人對裴年晟的生活指手畫腳了。
自此以後,裴年晟便在生活上為所欲為, 頗有暴君風範。
熬夜批奏折批到深夜,貼身服侍的瑞公公那是一句都說不得,說了就被扣薪俸;夏天天熱時隻穿薄薄的一層裡衣在宮裡晃來晃去,誰敢要他穿正經點, 一年的薪俸都能被扣光。
如果菜盤裡出現芝麻,那自然也是要摔盤子的。
林寒憂愁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也不知道他這十幾年的薪俸能夠扣幾次的。
他進了宮門之後,想了想,卻沒直接去見主人,而是先去了禦膳房,將那些食譜送了過去。
這事還是先斬後奏吧,不然先彙報上去怕是就要夭折了。
“以後每日按著這上麵的做,給主人加餐。”
禦膳房大總管看著那疊紙箋,有些狐疑:
“林統領,陛下似乎不吃……”
林寒把臉色一板,拿一張冷冰冰的表情嚇唬人:
“這是太醫院給的方子,你有什麼疑問麼?”
那大總管抹了一把汗:“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他心中卻是已經哀嚎起來了,這麼多黑芝麻呈上去,到時候惹得陛下發怒,一句“這麼難吃的東西為什麼會給朕端上來”,最後遭殃的不還是他們禦膳房上上下下。
也不知道是太醫院哪個龜孫子寫的這破玩意,那些人就是沒事找事,平日裡給陛下日常診脈,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開始折騰禦膳房,不是這不能做那不能做,就是得加做這個加做那個。
可憐的大總管嘀咕了半天,卻並沒有認出來,那紙箋上韻味十足風骨猶存的名家書法,豈是太醫院那一手狗爬藥方字可以比的。
………………
這日晚間,裴年晟依舊批奏折批到了深夜。他似乎是遇到了什麼難以決定的問題,愁得他又開始揪頭發。
一手揪頭發,一手習慣性地摩挲著桌上的鎮紙,不一會兒頭發就落滿了寶座上的軟墊。
林寒讓守在門口的小太監去從禦膳房領了數份黑芝麻枸杞粥,自己拎了一份進去。
“主人,這個點您是不是餓了,要不吃點東西?這是裕王殿下讓屬下安排的,王爺親自寫的食譜……”
裴年晟眼睛亮了一下,連忙伸手去掀食盒:
“真是讓哥哥費心了,我看看好哥哥給我做的是什……”
“…………”
一碗灑滿了黑芝麻的黑米粥,雖然很香很甜,他甚至都被勾起了食欲,但是對於芝麻的厭惡依然在阻止他拿起碗。
他再看去,食盒裡還有一張裴年鈺親情附贈的字條:
【弟弟乖,為了你的頭發,聽話喝掉(^_^)ノ】
裴年晟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真是我的好哥哥。
“咳,那個,林寒啊,你放這裡就行,我一會兒喝,我先把這個折子改完。”
林寒緊緊地抿起了嘴,抬頭看著主人,儘是不信服。
不過他也沒說什麼,隻在裴年晟的眼前輕輕一躍,上了頭頂的房梁,一眨不眨地往下看著。
裴年晟:“…………”
你守衛就守衛吧,眼神彆這麼瘮人不行麼。
不一會兒,一個小太監進來添茶水。裴年晟忽然叫住那個小太監,十分和顏悅色:
“辛苦你了,這麼晚了,你一定餓了吧,來這碗粥就賞你了……”
那個小太監還是第一次被皇上賞賜禦膳,立刻感激涕零謝恩雲雲,捧著粥歡天喜地的出去了。
裴年晟繼續批奏折,巍然不動。
林寒暗暗歎了一口氣,出門在那個守門的太監那裡又拎了一個食盒進來。
他把食盒親自打開,裴年晟定睛一看,居然還有一張來自他親愛的好哥哥的紙條:
裴年鈺:【就知道你沒喝。哥哥要生氣了!(##-_-)】
裴年晟:“…………”
他心道哥你又不在這裡,還能把我怎麼樣不成。
於是故伎重施,把粥賞給了進來添墨的小太監,小太監歡天喜地的捧著粥出去了。
第三碗,第四碗……
到林寒第五次端上來的時候,裴年晟終於發作了。本來他對著一堆糾結的政事煩躁了一晚上,林寒這會子無異於是在他頭上點火。
裴年晟一拍桌子,忍不住吼他:
“林寒你今天吃錯藥了吧!非得等我罵你是吧?”
林寒見主人發火,急忙恭恭敬敬地跪下:“……屬下知錯。”
裴年晟舒坦了:“你既然知錯,還不把這個撤了!”
林寒:“…………”
他糾結了,他不想讓主人發火,可是王爺囑托他這個任務時候的語重心長猶在耳邊。他想了想,為了主人的身體,還是沒動作,隻不過跪得更加恭敬些了。
他腦中飛快地轉著裴年鈺的話——對於主人有利的事,要好生相勸。
可是……他怎麼勸?
林寒在地上跪了半天,最後乾巴巴地憋出來了一句:
“這個……主人您還是吃了吧……”
裴年晟:“…………”
他忍不住踹了一腳麵前的書案,案上一摞疊的高高的奏折如同危樓一般左右晃了晃,終於還是嘩啦啦滾落了一桌子。
裴年晟冷著個臉,一邊翻開一本奏折,拿朱筆在上麵惡狠狠地畫了一個“閱”字,一邊道:
“彆費勁了,我不會吃的。”
他心道我可是皇帝,你林寒再怎麼樣還能逼我喝下去不成。
林寒又想了想,開始照搬裴年鈺的理論:
“主人,王爺說了,這黑芝麻補腎潤臟益氣血,您若是不願吃這個,恐怕就得喝太醫院開的藥了……”
裴年晟看著手底下報今年歉收的折子,心情愈加不好了,拿起朱筆在折子的落款處,對著台州巡撫的名字狠狠地按了一個巨大的墨團。
“不吃,我就是不吃,滾滾滾。”
林寒看著主人一副理所當然的耍賴表情,心下歎息,隻覺得自家的主人瞬間變成了三歲小孩一般。
任性,還難哄。
林寒站在一旁,頗有點手足無措之感。
該怎麼勸一個三歲小孩好好吃東西呢?他一邊把粥碗收走,一邊想著。
裴年晟見他走了,心裡的火氣稍微消停了一點,繼續批奏折。不過他的眉頭很快又被折子上彙報的各地政事弄皺了。
沒一會兒,裴年晟聞見了糕點的香氣,卻是小太監送來了夜宵,他見盒子裡裝的是糯米紅棗糕,便拿起來一塊。
然而一口咬下去,卻咬到了糕裡麵的黑芝麻醬夾心。
裴年晟:“…………”
他的臉徹底黑了。
還能不能讓他好好批個奏折了!林寒這三番五次惡心誰呢?
林寒這是從哪學來的膽子,敢跟他對著乾了!
……都是樓夜鋒那個家夥,把他原來很乖的林寒給帶壞了!
裴年晟憤憤地想到。
不知過了多久,到了該添墨的時候,林寒從門外悄麼聲的進來了。
裴年晟全然沒有注意,擱下筆歇了會兒眼睛。
再拿起筆來的時候,忽覺手底感覺不對,定睛一看,居然被塞了一塊黑芝麻糖進來。他轉頭看去,林寒端著個恭敬的表情看著他。
他剛想開口說話,誰知林寒又好死不死地勸道:
“主人,王爺也是為您好……”
為你好!又是為你好!
上輩子生在一個飽含著父母期望的家庭,從小到大,“為你好”這三個字便如同魔音貫耳,摧殘了他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
等他穿越了,又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奮鬥這麼多年終於當上了皇帝,不就是為了可以讓他身邊沒有人再敢用這個“為你好”三個字來管著他了麼?
沒想到還是擺脫不了這三個字,最重要的是,這是多麼屁大點的事,不就是個他不願意吃的芝麻麼,林寒居然也要管!
不僅僅是這一次,之前也是。勸他不要熬夜,勸他不要多吃生魚片,勸他不要喝涼茶……
諸如此類,跟個絮絮叨叨的老媽子一樣。
哦不對,他今年20歲,林寒29歲,論年齡確實比他長了許多。
但是難道這就可以成為他仗著年齡就來管他的理由嗎?跟朝中那些頑固的老臣們一樣煩人!
他一個穿越者,辛苦多年還得在吃吃喝喝上受這鳥氣……他覺得自己實在憋屈。
裴年晟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對他太好了,以至於讓他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看著林寒那張殷殷切切一副“為你好”的忠臣模樣,隻覺得一口怒氣憋在了胸口,抓起手邊的鎮紙來就想往他身上扔,好歹最後一刻理智回來,隻把鎮紙摔在了書桌旁邊。
“林寒!!!你給我滾出去!!!”
鎮紙落在地上,發出了沉重而響亮的碎裂聲音,書房周圍的太監們全都心裡抖了一抖,同時對林寒佩服不已:這朝中和內廷的上上下下,也就林統領敢做這種不要命的事了。
林寒卻沒有立刻就滾。
他看見那鎮紙碎裂成一片一片尖銳的石頭,有的甚至落在了主人的腳邊。不及細想,便上前去撿那些飛落的碎片。
裴年晟見他跪在地上悶頭撿碎片,竟是不走,頓時更氣了。猛地把臉色沉了下來,陰陽怪氣地道:
“林寒,我希望你能記得,我讓你當影衛統領是讓你做什麼的。不該管的也指手畫腳……這是第幾次了?”
林寒的動作忽然停住了,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他當然記得。
當時裴年晟隻有十歲的時候便在影衛營中一眼挑中了他,而沒有挑排行第一的樓夜鋒。小小的少年麵色卻嚴肅如同大人,一雙眸子裡的深沉目光如同刀一般將他上上下下審視著。
在他和主人初步建立了信任之後,裴年晟對他說——我希望你能當我的刀,我希望你能知道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要讓我提醒你。
——如果哪一天到了我需要你提醒你的地步,你自己掂量掂量。
自此以後,林寒一直恪守著一柄鋒利的刀的職責。隻要是主人吩咐,所有不該做的也毫不猶豫地去做。這麼多年來,無論登基之前還是登基之後,林寒手底下染過的黑暗和鮮血,是連樓夜鋒都比不上的。
這麼多年來,林寒深得主人信任,又是天子近臣,於是與主人在談論上無所顧忌。
自己真的是……管的太多了麼?
林寒不由得怔住了。
也許最近他確實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究竟隻是主人的一把刀而已。
裴年晟忽然語氣淡了下來,淡得讓林寒心慌,如同主人對所以他需要防備的人一般冷淡而疏離:
“不想乾就走人,有的是聽話又能乾的人想當這統領,我不需要一個事事都管著我的……”
“主人!”
林寒聽得這話胸口一酸,不由得手一抖,碎石片從掌中滑落,帶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紅色的液體不斷從狹長的傷口中滲出。
他急忙翻轉掌心,虛握成拳掩蓋住傷口。裴年晟卻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血跡,頓時愣了一下,嘴中的話語再也說不出口。
他的影首武功高強,如何會撿個碎片就被傷到呢。
裴年晟看著林寒這般無措的模樣,怒氣頓時消了個無影無蹤。
林寒惶然抬頭,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問,隻默默地上前把桌子上所有擺著黑芝麻的東西都收進了食盒裡。
“……屬下知錯,主人莫要氣到了自己身子。”
林寒裝作無事地將瓷片攬進袖子裡,起身準備提著食盒離開。
裴年晟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掌展開。
“你……”
他抬頭看去,隻見林寒的表情是萬年不變的冷如冰川,古井不波。然而他卻從林寒的眼中精準地捕捉到了一絲狼狽和難過。
林寒極少有感情流露的時候,這樣子的林寒是他從未見過的。
原來……他也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難過的。
裴年晟被那眼神觸了一下,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他連忙幫林寒包好手掌,隨後便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半晌,林寒看著主人,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
“主人,屬下……知錯。屬下再也不多管閒事了。”
林寒低著頭,轉身便準備告退。
“你……等會兒。”
裴年晟把他手裡的食盒拿了過來,拿出裡麵的黑芝麻糖,慢慢吃了一顆。
“算了……我還是……吃點吧。”
把林寒搞成這樣非他本意,他有點過意不去。
他並不是完全吃不得芝麻,隻是不喜歡吃而已。如同有的人不喜歡吃香菜,吃了也死不了。
他隻不過是對於彆人強迫他吃東西極其厭煩。
林寒……雖然他挺老媽子的,不過自從穿越之後,離開了曾經普普通通的父母和家庭,來到一個天底下最無情的帝王家。
——倒是再也沒有人像林寒這樣,一邊真情實意地關心他,一邊這麼細無巨細地管著他了。
他的哥哥倒是關心他,但是卻不常在他身邊。
這麼想著,裴年晟努力吃完了一碟黑芝麻點心。
林寒看著艱難地吃掉黑芝麻糖的主人,連喝那些苦澀的湯藥都沒有這麼痛苦過,心道這樣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每次都惹得主人發火再讓主人因為心疼而吃下去吧。
次數多了,主人早晚有一天會厭煩他的,到時候說不定……主人就真的不要他了。
林寒默默地想著,胸口沉悶,頗不是滋味。
於是,待林寒第二日清晨換班回去,先提筆給樓夜鋒寫了一張字條,命自己的屬下送去了裕王府,這才慢慢睡下。
…………
裕王府中。
裴年鈺自從那天將尚膳總管訓了一頓之後,那總管終於不敢這麼由著下麵的人糊弄下去了。
不僅付塵接管了這大廚房的經濟支入和支出,他還得被雲韶每天操♂練廚藝,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學完王爺一個月內發明的所有菜譜,並且做得跟王爺一樣好吃。
尚膳總管簡直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