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杯盞世味從他薄
旁邊那承恩侯老侯爺見裴年鈺居然難得有興趣駐足聆聽片刻,一直緊捏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了些許。
這位王爺在今上登基之前雖曾被先帝指為輔政兩年,然而那時候他的行事風格便四平八穩謹慎守禮,看不出什麼。後來當親王之後這三年幾乎足不出戶,承恩侯想打聽些特彆的喜好都打探不出來。
如今他根據京城裡流傳的隻言片語敲定了以點心和琴曲誘惑之,可算是運氣好,蒙對了。
他見王爺落座,心下稍定,一邊給旁邊侍立的丫鬟打了個手勢,一邊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
憑欄水榭,琴聲在側,王爺肯與他談事,那便一切好說。他招招手讓丫鬟們奉茶,卻被樓夜鋒伸手擋了,不由分說地接過了奉茶的職責。
老侯爺知道影衛都得試毒,便沒有多想。然而裴年鈺感受到那黑衣之人默默地侍立在自己身側,氣息如往常一般沉穩,他自己卻是忽然莫名心虛了一下。
這般斟茶的活計,樓夜鋒也是做慣了的。行雲流水般沏好一壺清茶,以銀針試完了毒,樓夜鋒從座位之側,躬身垂首,雙手將茶盞奉上。
裴年鈺不由得愣了片刻。
平日裡他二人獨處閒談之時,樓夜鋒亦時常為他斟茶,然而動作卻漸漸隨意慣了。這般代表著侍奉下人的全套禮節……
雖然明白樓夜鋒這是在外人麵前應然的作態,不讓旁的人看輕了王府的規矩,卻還讓裴年鈺心裡驟然堵了一下。
然而落座聽琴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又不好屁股剛沾了椅子下一秒拔腿就走,隻好悶悶地將茶盞接了過來。
不多時,那丫鬟領了另外一中年男子過來,對著裴年鈺行了個大禮。”宮裡
“王爺,這位是內務府廣儲司的行商瑞泉,先帝時曾為宮裡倒騰些錢糧,他便負責在江南聯絡織料布匹之類的生意。
裴年鈺心道,那不就是皇商。
那中年男子穿衣打扮儘管已經儘力樸素,但式樣花紋倒確實是江南那邊時興的,材質皆是新鮮綢緞。隻不過雖穿得光鮮,到底掩不住眉宇間頗有些焦急憔悴之色。
瑞泉恭敬行了麵見親王的大禮,他家族雖是財力雄厚,但商人畢竟身份低下,此次又是有求於他們兄弟兩個。
裴年鈺卻忽然來了點興趣,倒不是說對瑞泉這個人,而是……他之所以愁苦之色顯然跟最近裴年晟在內務府折騰出來的驚天大動作有關。
這些人做了這麼多年的倒騰生意,底子自然沒有一個是乾淨的。偏生自家弟弟放出了風聲,似乎有意要徹底清查一批,他家族性命不保,自然要趕緊投誠。
裴年鈺聯想到過年那會兒弟弟跟他說起來的他承恩侯府交出了一些什麼關係。於是他心道那他倒是可以給幾分麵子,讓他們府上安心,好繼續源源不斷地繼續給弟弟送錢呀。
於是他輕輕頷首,示意他免禮平身。
…………………
瑞泉落座之後,便主動介紹道:
“下官這養女流雲姑娘長於江南,雖然數年前便已經琴藝學成,不過卻一直長在深閨,如今已年芳十八。前些日子下官到京城來聯絡一批生意,她便非要隨我同來,說是要見識一下京城的風貌。”
裴年鈺聽得話外之音——長在深閨,那意思就是點明了這女子並未被人動過唄。
不過養這種瘦馬收為名義上的“養女”,待出閣的年歲便送於那些達官貴人為妾侍,已經成了江南的一大風行之事。
受贈的這些多為高門深院,是不可能納那些風月場上的女子的。
“曲不錯,琴亦時上品。若本王耳朵還未愚鈍的話,這流雲姑娘的琴怕是梅花紋蕉葉琴吧。這年份聽著少說百年了,果然音極古樸。”
“王爺好耳力,流雲姑娘的蕉葉琴乃是家傳至寶,輕易不動。今日知王爺必為知音,才請得這張琴的清音出世。”
樓夜鋒耳邊聽得兩個人討論琴的優劣和琴曲中的種種奧妙,不由得有些心中悶悶。他哪裡知道這老侯爺全然外行不懂琴,先前上來介紹曲子便錯了,而裴年鈺亦不過是隨口敷衍。
他低著頭看著主人玉指中捏著的茶盞,緩慢而優雅地輕輕轉動著,心中思忖著果然這些才是讓主人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吧。
隨後他又想到先前幾年主人在王府裡閉門不出的日子,每日作畫彈琴,他隻在暗處靜靜守著。那時候他亦分毫不懂這些,卻也心中平穩,不曾因此起什麼波瀾。
今日卻……
樓夜鋒隱晦地看了一眼屏風之後曼妙的身姿,竟不知不覺出神了片刻。彈琴什麼的……屬下當真是和主人都聊不上。
裴年鈺思忖片刻,忽道:
“我聽得這位流雲姑娘的曲子中,有幾處琴中技法卻不似江南風尚,倒與前些年的範大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屏風之後的女子自然聽得這邊的談話聲,手下的指法忽然頓滯一瞬,曲子便錯了數拍,不過又很快遮掩過去。其餘人皆未聽出來,裴年鈺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詫異地看向那屏風。
範大家乃幾十年的探花,然而入翰林幾年之後厭惡官場,便辭官隱退。在京郊的山中建了一處莊子,每日隻與友人彈琴飲酒,後技藝愈加精深,乃是琴壇之魁首。
裴年鈺當皇子時他已經人至花甲之年,曾請得他為教授先生。除經義外,裴年鈺反而更慕範大家的琴技,便潛心學了數年,說是範大家的關門弟子也不為過。
隻不過這範大家一直在京城生活,這流雲姑娘的曲中技法帶得幾分範師痕跡,雖極淺淡,卻是特異無二的。
可這流雲姑娘不是江南人麼?
先前裴年鈺知道這女子不過是養來送人的揚州瘦馬,因此琴技精湛也沒什麼特殊之處。橫豎這些琴棋書畫吟詩作對之類的技巧,都是由豢養之人專門培訓的。
這些個瘦馬每日裡不做彆的,隻填鴨式地學習這些娛樂他人的技藝,哪還有學不會的?一天好幾個時辰地搭上去,自然琴技精湛。
是以他便沒有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這會子見這流雲姑娘的反應,竟似乎真的是與範大家有什麼牽扯一般,便終於忍不住抬頭仔細觀察屏風之後的身影了。
這一看才發覺,屏風後的那流雲姑娘,雖是女子之身,身姿卻並無弱柳扶風的柔弱之感。撫琴的動作頗為大方,舉手投足之間竟有三分文雅,七分英氣。
裴年鈺心下驚疑不定,這般氣度,當真非那些養來以色事人以藝娛人的一般瘦馬可比了。
——難不成真的和範大家有關係?
可範大家的弟子又如何會流落到這般地步?
…………………
裴年鈺此刻隻一門心思想探究一番,旁邊的樓夜鋒隻見得主人入神而專注的眼神,盯著那流雲姑娘眉目微動,心中直接“咚”地一聲悶響。
主人……主人……難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