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和老約瑟夫走到她的病床前,她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仍舊安靜地看著窗外。
白色的床被遮蓋住她的下半|身,但被子隻勾勒出一條左腿。
沒有右腿。
老約瑟夫用英語說道:“山下小姐,我是約瑟夫,這位是我的同事伏城,我們提前打過電話,想再向您確認一些信息。”
女人木訥地轉過頭,看向他們,許久後,點了點頭。
老約瑟夫語氣和藹:“如果談話過程中您覺得有什麼不適,可以隨時提出來。”
回答他的是山下蕙從未改變的沉默。
老約瑟夫看向伏城,伏城點點頭,打開了錄音筆。
“請問事故發生時,您正在哪裡,做什麼?”
寂靜的屋內,隻聽到醫療儀器滴答的響聲。
就在伏城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開了口:“jl917上,我是商務艙乘務員。飛機即將降落,我坐在前艙安全座椅上,等待降落。”
“您是否有聽到異樣的聲音?”
“沒有。”
“機長廣播是否有響起,做出特殊提醒?”
“沒有。”
經過一連串的提問,山下蕙的回答漸漸變成了“有”和“沒有”。
伏城不由看向老約瑟夫。
訪談心理學中,如果訪談者的答案隻剩下“是”和“否”,一般就很難再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要儘量多提問開放式問題,避免封閉式問題。
但是他相信,以老約瑟夫的經驗,不會犯這種錯誤。
下一刻,便聽老約瑟夫問道:“您最後一次和駕駛艙通話是什麼時候,通話內容是什麼。”
山下蕙:“我是商務艙乘務員,不負責與駕駛艙通話。”
等待了片刻,老約瑟夫用柔和的聲音問道:“您最後一次和前田翔介說話是什麼時候,說的是什麼內容?”
一瞬間,這張因過瘦而成了骷髏模樣的臉龐青筋畢露,目呲欲裂。山下蕙抬起頭,死死地盯著老約瑟夫。
老約瑟夫仿若未察,他輕聲道:“前田翔介,日航jl917副機長,麥飛f435的飛行小時數僅有917小時。但是他的飛行考核成績一直是優秀,我相信他是一個很出色的年輕人。”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照片,老約瑟夫先是自己看了眼,接著遞到山下蕙的麵前:“您的未婚夫是個很帥氣的年輕人呢。”
山下蕙顫抖地接過那張照片。她眼也不眨地望著照片上正在燦爛微笑的平頭青年,許久,一顆碩大的淚珠砸在照片上,她的手指將照片按出了皺痕。
等了很久,沙啞的女聲哭泣地響起:“起飛前兩天……12月17日的中午,我和他最後一次說話。我們吵了一架,我把戒指還給了他。他已經不是我的未婚夫了。他是個好人,是我、是我拋棄了他,我配不上他。”
哭聲再次抑製不住,她捂住臉頰,眼淚從指縫間流下。
她悲痛地哭泣著,無法言語。
老約瑟夫和伏城在一旁靜靜地望著。
五分鐘後,山下蕙顫抖著嗓子,她擦乾淨眼淚,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他的父親欠了一大筆債,這筆債務直到半年前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曉。翔介從小就被教育要做一個男子漢,要有責任心,不能逃避困難,所以他主動承擔了這筆債務。”
“這半年我們過得很辛苦,我想幫他,可我隻是個懦弱的普通人。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哪怕是被債主追上門,他也很認真很認真地向他們道歉,並且保證一定會還上欠款。他做到了,他還了很多很多錢,但是還有很多,還有太多。”
“我不行啊,我不行啊。”
雙手捂住臉頰,山下蕙泣不成聲。
忽然,她伸出雙手,用力地握住伏城的手。
伏城坐在最靠近她的位置,此刻仿佛成了她最救命的那根稻草。
她掙紮著想要跪下,可是隻剩下一條孱弱左腿的她,根本連下床都做不到。於是她的雙手死死地握緊伏城,雙目睜大,期冀地望著他,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床被上。
“求求您,相信他。翔介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去尋死,他不會害任何人的命。我們的分手全是我的錯,如果他真的想死,想帶著我一起死,那為什麼我還活著。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活著?”
“難道最該死的人不應該是我嗎?”
“是我拋棄了他,是我害怕了。對,翔介那麼聰明,帶我一起死的方法那麼多,他不會留我活著的。所以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求求您,相信他吧,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好像得了癔症,她一遍遍地重複同樣的話。痛哭流涕,無數道歉的話語都無法彌補內心那空洞的悔意和絕望,她隻能一次次地說——
“他是個好人,他不會那樣的,他不會那樣的。”
“不是他啊。”
“是我該死,是我該死啊……”
聲音戛然而止。
山下蕙抬起頭,乾澀起皮的嘴唇張開,透過沉重的淚水,望著那個被水霧層層擋住的年輕人。
伏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麵色平靜,輕聲地開口。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浸了她的心裡,不知怎的,讓她安靜了下來。
“我相信,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所想的一定是——”
“如果你能活下來,那該多好。”
世界陡然安靜。
半個小時後。
病房門在身後關上。
伏城正要抬步,老約瑟夫調笑的聲音響起:“我以為你剛才要說,我相信一定不是外界猜測的那樣,他不是那樣的人。”
腳步頓住,伏城轉首看向他,清秀白淨的臉龐上露出笑意:“我以為,是您剛才對我說,真相大白前,無論如何,我們調查人員都絕對不能摻雜個人感情。”
老約瑟夫哈哈一笑,他拍了拍伏城的肩,正欲開口。
黑發年輕人用那依舊含笑的聲音,接著說道:“還有,或許就是前田翔介無法承受債務壓力和感情破裂,選擇墜機自殺呢?”
刹那間,陽光被濃雲掩蓋,像極了魔鬼冷血的低笑。
嘴角緩緩地僵住。
老約瑟夫啞然無言。過了半晌,他才低聲嘟囔:“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