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裡奧利幻覺,人耳半規管裡的淋巴液在經曆長期的加速狀態後,達到平衡,使得人腦產生‘並未加速’的錯覺。此時一旦受到外力影響,改變淋巴液狀態,就有可能造成科裡奧利幻覺。”卓桓說道,“由於要避開氣旋,所以兩個飛行員選擇下降高度。這時,他們處於一個加速下降的過程。突如其來的強烈側風使他們受到劇烈撞擊,身體搖晃……”
他看向所有調查員:“因此,產生了科裡奧利幻覺。”
老約瑟夫接著說道:“證據很明顯,第一,是從飛行數據圖來看,美航4012的駕駛過程完全符合科裡奧利幻覺的產生條件。第二,副機長蒂姆在錄音中說,他感覺很暈。這也是科裡奧利幻覺的表現之一。除此以外……”老約瑟夫看向蘇飛,蘇飛立刻會意,將飛機最後的飛行數據調取出來,投影在大屏幕上。
老約瑟夫:“這架飛機,幾乎是以最大加速度衝進海裡的。科裡奧利幻覺最直接的表現――飛行員會覺得自己是在完全不同的軸上轉動或加速。為了改變這種狀態,他們會錯誤地駕駛飛機,使得飛機更快加速。”
老約瑟夫靜靜地看著屏幕上最後一段。
良久,他接著道:“凱爾?舒爾曼確實是個極其優秀的飛行員。在已經陷入科裡奧利幻覺後,他隻用了一分鐘便察覺出自己狀態不對,意識到這個問題後,他竟然能神乎其神地做出正確選擇,試圖挽救這架飛機。可惜,隻剩下幾秒了。”
“真可惜。如果這架飛機當時的高度不是9000英尺,不是隻有短短的3000米。隻要再高2000米,哪怕是1000米,他都有機會救回這架飛機,救回這298個人……”
“包括他自己。”
***
黑匣子已經被找到,毫無疑問,真相擺在所有人眼前,調查報告也要重新再寫。
這個任務,卓桓依舊交給了老約瑟夫。
其他人幫助老約瑟夫搜集資料。
外界,媒體大眾對美航4012的真相呼聲熱烈,他們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伏城負責幫老約瑟夫搜集關於海洋氣象方麵的資料,他用郵件將資料發送過去後,已經是淩晨兩點。
NTBS的調查總部裡,仍舊燈火通明。
老約瑟夫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光芒反射在他的雙眼中,他迅速地敲著字,一絲不苟。伏城端了杯咖啡進來,老約瑟夫抬起頭,笑道:“我以為會是Lina。伏,怎麼突然有空來找我。哦對了,你搜集的海洋氣象資料我已經收到了,非常全麵,謝謝。”
伏城把咖啡放到桌上,他看了眼電腦屏幕。“這等於是要重頭再寫吧。”
老約瑟夫:“也算不上,有些東西之前的調查並沒有錯。”
伏城喝了口咖啡,想到:“9000英尺的高度下,突
然遭遇高達60節的強烈側風。如果這架飛機不是空客A390,極有可能因為這麼恐怖的側風,直接導致墜海。好不容易暫時度過了最初的危機,他們的高度卻隻剩下7000英尺。而這時,他們已經陷入了科裡奧利幻覺。”
頓了頓,伏城看向老約瑟夫:“7000英尺,200節的空速,陷入科裡奧利幻覺。老約瑟夫,你能救回這架飛機嗎。”
不是為兩位飛行員辯解,也不是單純地好奇。伏城問出這句話,僅僅是因為身為一個飛行員,他在心底根深蒂固地對飛行員的飛行技術和飛行能力,有著不同一般的追求。
老約瑟夫搖搖頭,他端著咖啡杯,後仰躺倒在轉椅上:“我做不到。哪怕是十七年前,我的黃金時期,我也做不到。伏,我的水平和凱爾也隻在伯仲,他沒能做到的事,我知道,我也必然做不到。”
伏城聲音平靜:“但我剛才看到,你在事故原因裡寫的是,飛行員依舊有機會挽救這架飛機,他們並未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老約瑟夫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伏城,慢慢笑了起來:“伏,你覺得我們調查一起空難,為的是什麼。”
伏城默了默:“找出真相,並提出建議,為後來者鋪墊基石,再不重蹈覆轍。”
“你說得對!”老約瑟夫道,“所以你剛才的問題,我可以再回答一遍。7000英尺,200節空速,科裡奧利幻覺――這三個幾乎死亡一樣的條件同時出現,我無法挽救這架飛機,凱爾也無法挽救。但是,它真的就完全是一條死路了嗎?”
“不是!倘若飛行員能在倒數五分鐘,立刻意識到自己陷入科裡奧利幻覺,並開始克服它。那他還有五分鐘,整整五分鐘,去挽救這架飛機。五分鐘,足以讓他將一架加速撞向大海的飛機抬起機頭,重新飛向天空!但是他們沒做到。”
老約瑟夫將咖啡杯放到桌上,聲音平靜:“是啊,無法苛求。首先,一開始駕駛這架飛機的人是副機長蒂姆,他的飛行技術並沒有那麼精湛,他根本不可能做到我說的要求。把駕駛權轉讓給機長,這就需要一段時間。而之後,要求機長一秒鐘都不能出錯,同時對他施以幾近苛刻的駕駛要求,這實在太強求了。他要做到完美無缺,才能有一絲絲機會,這怎麼可能。”
“然而,這不意味著我們就完全原諒了飛行員在這起事故中的責任。”
“飛行員的失責,就是導致美航4012
墜海的原因之一。這一點不容置疑。”
“寫下事故原因,並在其後提出建議,希望全球其他飛行員們能在訓練中,多注意科裡奧利幻覺。如果有一個人能在未來碰到類似的事故時,第一時間想起美航4012這場悲劇,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並成功挽救飛機。這就是我們進行這次事故調查的真正的意義。”
忽明忽滅的白熾燈下,伏城看著老約瑟夫。半晌後,兩人相視一笑。</老約瑟夫:“03年我加入NTSB,至今已經過去整整18年。很多空難調查員都是從飛行員轉職過來的。以前我也是個飛行員,成為空難調查員後,我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伏,你知道是什麼嗎?”
伏城:“什麼?”
老約瑟夫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人無完人,哪怕你是個再優秀的飛行員,你都有出錯的可能。飛行員的任務是提高自己的駕駛技術,讓自己的飛行能力更加出眾。而空難調查員所做的,除了一切非人為因素的調查和改進外,就是設立重重關卡,給出一切匪夷所思、難以想象的災難巧合,讓那些優秀的飛行員們,一邊咒罵我們,一邊學習適應這些地獄級彆的飛行副本,並提交出一份優秀的答卷。”
“這就是空難調查員存在的意義。”
伏城端著咖啡杯,離開老約瑟夫的辦公室。
他剛走到一半,忽然看見走廊儘頭的沙發上,一個男人躺在其上,隻用外套草草地蓋住了臉。那隻是一個雙人沙發,大約一米五長。足有一米八五的男人躺在上麵,必然不能完全躺平。
卓桓一隻腳彎著踩在地上,另一隻腳翹在空中。左手隨性散漫地擱在沙發邊緣,蒼白削瘦的手腕自然垂落,勾勒出高高凸起的骨節。外套擋住了他全部的表情,應當是睡著了,胸膛微微起伏著。
這條走廊是伏城回辦公室的必經之路。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淡定地抬步走了過去。
就在他即將拐彎,繞過這條走廊時,褲子被人輕輕拉住。
伏城轉過身,低下頭。
“卓老師,您沒睡麼。”
隻見那隻原本順應重力,自然下垂的手,此刻拉住了伏城的褲子,阻止了他離開的行為。
片刻後,另一隻手掀開擋在臉上的外套,露出一張清冷淡漠的臉。卓桓的臉上全然沒有一絲睡意,他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細長的眉眼裡泛著不悅的顏色。
卓桓:“你數學怎麼樣。”
伏城:“……”
“還可以。”
“哦,那你來算筆賬。”
腦海裡瞬間浮現出一周前,在波士頓洛根機場,某個男人冷冷在自己耳邊丟下的一句話。伏城聲音溫和:“卓老師,我不是會計專業,不是很會算賬。”
卓桓笑了:“這樣麼。但你看上
去好像很會耍賴的樣子。”
伏城詫異道:“有嗎,我好像從來沒欠過誰的錢。”頓了頓,他看向自己的褲子:“您還有事麼。”
可以鬆手?
卓桓就是不鬆手,他在沙發上坐直了,雙腿盤著,似笑非笑地仰頭看著伏城:“你褲鏈開了。”
伏城不為所動:“我不是小學生。”
下一刻,他瞳孔微縮,整個人僵在原地。</p
隻見卓桓一手拉著他的褲子衣料,另一手以極快的速度伸向伏城的褲鏈,然後撕拉一聲,果斷地拉開。一切發生得極快,伏城完全躲閃不及。
臉上揚起得逞的笑容,卓桓挑挑眉:“喏。”
現在開了。
伏城用力地甩開這個男人的手,麵無表情地把自己的褲鏈拉上。
伏城冷冷道:“看來我不是小學生,你是。”說完,轉身就走。
“喂,伏城。”
身後傳來男人漫不經心的聲音,伏城卻壓根不想回頭搭理這個人。
卓桓後仰著靠在沙發背上,微微側首,長發便因重力落向一旁。
卓桓高聲道:“你為什麼對羅格318那麼感興趣。”
腳步有一瞬的頓住,伏城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走廊的儘頭。
卓桓目送他一步步離開,接著以手掩麵,笑聲從指縫間溢出。
***
三天後,NTSB再次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美航4012的調查結果。
黑匣子出現,真相終於從無垠的大海深處,破開層層海水,重現天日。
這一次的新聞發布會,除了媒體記者外,還有很多遇難者家屬也抵達現場。他們同樣想知道真相,想要讓自己逝去的親人在地下能夠長眠安息。
這一次,並沒有再出現上個月新聞發布會上那種唇槍舌劍的情況。事故真相再無爭議,主要原因是特殊的海洋氣象,惡劣天氣使得飛機遭遇難以想象的困境。次要原因是飛行員的責任,兩位飛行員陷入了科裡奧利幻覺,對飛機進行了錯誤駕駛。
伏城站在會議廳的門外,並沒有進去旁聽。
然而隔著一張薄薄的門板,那低泣悲痛的聲音依舊穿入他的耳中。哭聲總是這樣的痛徹心扉,生與死的距離是任何人都無法走出的極痛,哪怕數十年後,哪怕在被時光磨平了棱角,磨平了曾經的歡聲與笑語。再回憶起那個人,世界都隻會浮現出一張黑白色的笑靨。
沉痛深入骨髓,難以磨滅。
隨著新聞發布會的進行,慢慢的,有許多遇難者親屬忍受不住,痛哭著先行離開。
哈裡森夫人雙眼通紅,她擦拭著眼角,緩慢地走出會議廳的大門。
“哈裡森夫人。”
她轉過頭,看著眼前的青年,想了會兒,記起來:“你是這起事故的調查員之一。”
伏城走上前,聲音柔和:“是,我叫伏城,我們曾經在波士頓見過。請您節哀。”
“謝謝你,我真的……”掩麵哭泣了一會兒,哈裡森夫人勉強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蒂姆沒有做到,抱歉,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伏城:“在那樣的情況</p下,他已經很努力了。我記得您在波士頓的時候曾經和我說過,蒂姆對您說過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