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a:“……好。”
三個小時後,卓桓從天台回來。他的眼眶有些紅,渾身是濃鬱的煙味。他一隻手按在桌子上,聲音平靜:“查完所有資料,如果沒有找到線索,就到此為止。”
老約瑟夫:“那NTSB那邊?Reid,他們想寫事故調查報告。”
卓桓:“嗯,我已經告訴列維?安德魯了,讓他寫。如果我們這邊查不出線索,我會在調查報告上簽字。”
老約瑟夫:“額,好。”
伏城無聲地望著卓桓的眼睛,過了幾秒,察覺到青年的視線,卓桓也轉首看他。
兩人對視片刻。
不用言語,伏城站起身,和卓桓一起並肩走了出去。
他們身後,蘇飛好奇地伸長脖子:“這是乾嘛。”
老約瑟夫看了一眼:“小孩子懂什麼,人家談戀愛呢。”
蘇飛嘀咕道:“我成年了。”
……
上了天台,伏城悄悄地低頭看了看。
地上的煙頭多了很多。
伏城:“你哭了?”
卓桓身體僵了一瞬:“沒。”
伏城:“真沒?”
卓桓輕輕一嘖:“你好煩!”
伏城點點頭:“那就是哭了。”
卓桓被他氣笑了:“我說沒有!”
這次伏城也不確定了:“……沒?你眼睛有點紅。”
卓桓:“熬夜。你找個鏡子看看,你眼睛也紅。”
伏城:“……”
卓桓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點燃前問:“抽煙麼。”
伏城十分順手地接過他手裡的煙,順便再拿走他的煙盒,把煙塞了回去,放進自己的口袋。
卓桓:“……”
伏城:“肺癌是怎麼得的,你知道麼。”
卓桓笑了:“你也抽煙。”
伏城:“但我不會一天抽五十根。”
卓桓:“沒五十根。不信你數數。”他指著地上。
伏城:“嗬。”
伏城轉身便走,卓桓喊住他:“喂,你就這麼走了?”
伏城回頭看他:“你又沒哭。”
卓桓:“誰說沒有的。”
伏城微愣:“你自己……”聲音戛然而止。
男人一把抱住伏城的腰,輕輕一拉,將他拉到懷裡。
“卓桓……”
“噓。”
將臉龐埋在青年溫暖的肩膀裡,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彆看。”
“……嗯。”
頓了頓,有些想安慰他,但伏城從來沒安慰過人,他憋了半天,道:“沒什麼,我也哭過,在你麵前。”
卓桓:“……”
“你他媽能不提分手時候的事?”
伏城:“……”
“那你想怎麼樣?”
卓桓:“閉嘴。”
沉默許久。
伏城:“其實我挺想看的。”
卓桓:“媽的,操哭你啊。”
伏城真的不說話了。
因為卓桓真能乾出這種事。
抱著這個男人,伏城抬頭看天。
……卓桓真像個小孩。
傻。
幼稚。
算了,誰讓他喜歡。
***
卓桓和列維?安德魯私下達成協議的事,雖然沒有放到明麵上說,但是所有人都猜到了,可能和麥飛總設計師托爾?雷納的突然到來有關。
總之,托爾?雷納離開後,列維?安德魯就繼續安排調查員,撰寫羅格318的空難調查報告。
這份調查報告跨度整整五年半,要將空難事故的每一個細節都記錄在案。寫到一半時,就已經達到驚人的1031頁字數。而此時,距離托爾?雷納的造訪已經過去八天。
似乎是達成了某種妥協。
卓桓允許NTSB寫調查報告,NTSB也派了更多的調查員來幫UAAG查閱麥飛F485的相關資料。
近百人一起查詢五年來,F485所有的飛行數據記錄。
第九天時,一位叫□□德華?西柯尼的NTSB調查員找到了一樣數據。
這是位戴著眼鏡、年齡不大的調查員,據說是從機場地勤組轉職成的調查員。在UAAG辦公室裡,他有些緊張,說著自己發現的事:“2017年1月13日,達美航空192號航班……額,它的機型就是麥飛F485。這架飛機在紐約拉瓜迪亞機場起飛後不久,碰到強烈的高空側風。飛機經曆了三分鐘的顛簸,飛行員在穩定飛機時,發現飛機有向右側發生3°的偏航,同時飛行員向飛機計算機輸入指令,在起初的三秒沒有立即得到飛機反饋。不過三秒後,一切恢複正常。地勤做出的維修判斷是,顛簸造成的電脈衝不穩定。”
這話一落地,UAAG眾人立刻變了臉色。
卓桓:“繼續。”停頓了一下,他問:“還有嗎?”
卓桓完全沒抱希望,隻是隨口一問,誰料這位愛德華?西柯尼居然點點頭,道:“還有。2018年9月16日,漢莎航空550號航班在飛越大西洋時,遭遇小團海洋氣旋,當時已經到了巡航高度,飛行員開啟了自動巡航係統。飛機自動向右偏轉航線,躲避氣旋。這個都是正常的,不過事後機上一位空姐說,她在當時呼叫駕駛艙,想詢問飛機的顛簸是否有什麼影響,但她第一次呼叫並沒有打通,第二次駕駛艙才接到她的呼叫。降落後,地麵維修組給出的結論是惡劣氣候導致的臨時通訊信號缺失……”
愛德華:“額,沒了。就這麼多。”
卓桓沉著臉色,不吭聲。
愛德華?西柯尼心裡咯噔一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或者做錯了什麼。就在他惴惴不安之際,下一刻,卓桓忽然拿出手機,打出一個電話。然而很快,電話裡傳來一陣盲音。
卓桓:“操,他媽拉黑我!”他扭頭對伏城說:“手機借我。”
伏城把手機遞過去。
卓桓快速地撥打出一個電話,沒過幾秒,電話就被人接通。音孔的另一端,傳來一個洪隆有力的聲音:“Hello?”
卓桓開口便道:“如果一架麥飛F485,在輸入指令後沒有立刻得到反饋,會是什麼原因。”
雷納先生:“……”
卓桓:“不許掛電話!”
雷納先生:“滾蛋!”
卓桓:“如果這架麥飛F485在同一時刻,又同時出現客艙呼叫駕駛艙,駕駛艙裡的通訊設備卻沒有響的情況。會是什麼原因?”
雷納先生:“……什麼意思?”
卓桓:“原因有很多,巧合暫且不提,電磁脈衝乾擾也有可能。”
電話那一段是長久的緘默,雷納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卓桓也許久沒有開口。
卓桓:“你覺得呢。”
雷納先生:“……”
一聲悠長的歎息,他道:“看看電傳操縱係統吧。”
卓桓:“嗯。”
掛了電話,卓桓抬首看向自己的同伴。他的目光在老約瑟夫、蘇飛、Lina身上一一掃過,然後看了那位愛德華?西柯尼一眼,朝他點點頭。最後看向伏城。
卓桓:“電傳操縱係統,這也是我的判斷,這就是我們接下來的調查方向。”他對Lina道:“去通知NTSB。”
伏城突然道:“等一下。”
卓桓:“嗯?”
伏城皺著眉,他快速地打開電腦,找到自己上周剛看過的一份資料。仔細檢查一遍後,他將這份資料打印出來,交到卓桓麵前。伏城神色嚴肅:“2019年1月28日,也就是你辭去麥飛總設計師的半年後,FAA發布了一項新的飛機標準要求。”
卓桓挑起一眉:“我當然知道,主要的要求是增加3項黑匣子數據,還有一些細微的規格調整。”
伏城:“我之前看資料的時候發現,在這次針對美國客機全行業的調整修改之前,麥飛F485的維修記錄裡,經常會出現對迎角限製器的一些檢修。但這次之後,迎角限製器的檢修突然大幅度減少。”
卓桓雙目微睜,開始翻閱資料。他倏地抬頭:“麥飛改電傳操縱係統了?”
飛機的電傳操縱係統,區彆於老舊的液壓控製係統,有許多優點。其中非常顯著的一點就是能根據飛機的大迎角氣動力特性,迅速地計算出最大使用迎角,利用迎角限製器,方便飛行員駕駛飛機。
迎角限製器如果發生了變化,極有可能是飛機的電傳係統本身就發生了變化。
老約瑟夫驚訝道:“我還真不知道麥飛什麼時候更新電傳操縱係統了,咦,Reid,連你也不知道嗎?”
卓桓煩躁極了:“我他媽早就和麥飛沒關係了,他們會告訴我?”
眾人不說話了。
卓桓站起了走了幾圈,他又拿走伏城的手機,出門打了個電話。
等他回來時,他的麵色並不好看。
卓桓:“我要重建五年前,麥飛的電傳操縱係統。”
***
Lina以最快速度聯係上列維?安德魯,當這位NTBS副局長聽說卓桓的推測後,他沉默許久,道:“我立刻訂機票來西雅圖。”
NTSB的調查報告已經寫到1500多頁,然而現在,一切都停住了。
重建一架超遠航大型寬體客機的電傳操縱係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麥飛提供了技術支持,調查總部被搬到洛杉磯,在麥飛的實驗室裡,進行新係統的設計工作。
卓桓對麥飛F485了若指掌,甚至這架飛機的電傳係統有近乎一半的創新設計都出自他的手筆。
飛機的設計從不是一個人的事。
數千位麥飛設計師給出了各種各樣的創意,而這些創意彙聚到一起,才構架出一架富有傳奇色彩的飛機。
如今,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兩個實驗組的設計師在卓桓的帶領下,重建麥飛F485的老電傳操縱係統。
他們花了整整三個月,才完美地複刻出三年前的麥飛F485係統。等到再將它裝到實機上,又需要花一周。然而這一次,卓桓沉思許久,阻止了這個決定。
“不進行實機試飛實驗。”
伏城詫異道:“卓桓?”
卓桓:“和你沒關係。這個故障發生的概率太低了,從16年麥飛F485首飛到19年初更新電傳係統,一共就發生過三次。”他思索片刻,做出決定:“進行實驗室模擬實驗。”
最頂尖的超級計算機被連接上了麥飛實驗室,從雲端為它提供氣象數據的計算轉換。同時,數十位麥飛實驗員日以繼夜地忙碌,一次次地輸入數據、等待結果。
然後,都是一無所獲。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
2022年9月7日,麥飛實驗室進行第1197次實驗,依舊以失敗告終。
伏城和聶團長通了電話,確定無論調查結果如何,明年正式回軍隊。他一轉身,便看見老約瑟夫站在窗邊,靠著窗欄,和他揮了揮手,笑眯眯道:“要回去當空軍飛行員啦,伏?”
伏城愣了愣:“嗯。先回空軍,等複訓一段時間,再回航母。”
老約瑟夫感慨道:“年輕真好啊。這次結束後,Reid是不是也要離開UAAG,去你們華國的商飛了?”
伏城沒有隱瞞:“是。”
老約瑟夫滿眼豔羨:“真好啊。”
“老約瑟夫。”
“對了,伏,Reid剛才好像在找你。”
伏城一愣:“他找我?”
老約瑟夫:“對,就在麥飛E1倉庫那兒。”
伏城:“好,謝謝,我去看看。”
走到一半,身後傳來老約瑟夫的聲音:“伏。”
伏城回過頭。
老約瑟夫靠著窗戶,笑著擺手:“你還年輕,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未來才是更遼闊的地方。”
認真地看著老約瑟夫,伏城輕輕頷首,微笑道:“好。”
日落西山,月上中天。
伏城離開麥飛實驗室大樓,走向位於西南角的麥飛E1倉庫。
一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時,伏城就看見了這一排排的倉庫。不過那時,他沒有進去,隻是遠遠地看著。
來到倉庫的門口,伏城四處找了找,沒找到人。他拿出手機撥打卓桓的電話,一陣低沉的手機振動聲從倉庫裡響起。
伏城微愣。
卓桓沒接電話。
他看向一旁微微掩著的小門,走過去,推開。
昏暗安靜的倉庫裡,隻有兩側的狹小窗戶透來微弱的光,勉強能給人提供一點視野。
伏城視力極好,可是忽然進入這樣光線暗淡的環境,他一下子也無法適應。眯著眼睛過了許久,才漸漸看清楚東西。
隻見這寬敞龐大的倉庫內,停放著一架架漆黑幽邃的龐然大物。
他認識。
每一架飛機都認識。
有美軍C18A“波塞冬”運輸機,有V-81“鷹隼”反潛巡邏機。
有麥飛最經典的F435客機,也有被譽為神作的麥飛F485。
麥飛設計生產的每一架飛機,都安安靜靜地停放在這裡。如同一隻隻沉睡冬眠的野獸,機械的冰冷和燃油的芬芳粗糙地整合融彙,在空氣中彌漫出大工業時代鋼鐵意誌的強勢與冷血。
伏城站在飛機中央,他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塵。
但是這粒沙塵隨風悄悄消散,而是倔強地抬起頭,望向不遠處,那個站在麥飛F485客機下,抬首仰望的男人。
月光穿透窗沿,恰恰射在他的腳邊,映出皎潔清澈的顏色。
男人雙手插在口袋裡,微微仰著頭,望著那架冰冷美麗的飛機。
卓桓轉過頭,看向伏城。
四目相接。
他伸出手。
伏城走上去,握住了他的。
卓桓的聲音十分寧靜,他輕緩地說:“你開過它嗎。”
伏城:“模擬機開過。”
卓桓輕挑一眉:“真機沒有?”
伏城想了想:“去年,那次試飛算嗎?”
卓桓:“哦,覺得它怎麼樣。”
伏城如實相告:“神作。”
卓桓笑了:“它是神作,那設計它的人呢。”
伏城認真道:“雷納先生確實是個天才。”
卓桓:“嗯?”
伏城看著他:“嗯?”
卓桓:“哈?沒了?”
伏城:“還有什麼。哦,你也算天才。”
“……也算?!”
男人瞪直了眼,滿臉寫著不屑。
伏城忍不住笑了,他靠上卓桓的肩膀:“是要給我送生日禮物?”
他不傻,忙了這麼多天,卓桓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把他喊來這裡。
卓桓頓時覺得沒了意思:“你蠢點不行?”
伏城:“什麼禮物?”
卓桓:“你猜猜?”
“不猜。”
“猜。”
“不猜。”
卓桓抬起他的下巴,冷著臉,盯著他,一字一字道:“猜不猜?”
伏城:“……”
這人好幼稚。
伏城:“手表?”看著卓桓的臉色,他接著道:“看來不是。領帶,袖扣?”伏城突然想到:“你不會送我一架飛機吧。”
卓桓:“……”
“你要飛機?”
“……我就說說。”
“哦,那明年再說。”
“……”
卓桓:“再猜猜。”
伏城被資本家的財大氣粗徹底折服,無奈道:“猜不到。”
卓桓:“出結果了。”
伏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結果?”
卓桓低眸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聲音也懶洋洋的,卻帶著一絲難掩的愉悅:“你是蠢嗎,還能什麼結果。羅格318,實驗室第1199次實驗,出結果了。”
呼吸在一瞬間急促起來,似乎過去了一秒,也似乎過去了一年。
伏城屏住呼吸問:“……結果是什麼?”
卓桓:“……”
“我他媽怎麼會愛上一個蠢貨的……唔……”
青年熾熱親密的吻,封住了男人所有的聲音。伏城微微仰頭,環住這個人的肩,張開唇舌,下一刻,男人的舌頭就探了進來,狂熱般的吻他。口水曖昧的嘖聲在寬敞的倉庫裡形成回音,喘|息和呼吸融合在了一起。
伏城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急促地跳動。
身體都麻了,被這巨大的喜悅衝擊著所有理智,連指尖都在發顫。
嘴唇親到發麻,兩人抵著額頭,互相望著對方。
卓桓沙啞著嗓子:“想操|你。”
伏城喘著氣:“嗯……”
卓桓:“更想愛你。”
伏城緩緩抬起頭。
卓桓:“愛你,一輩子。”
溫熱輕柔的吻落在冰涼的額頭上。
***
2022年12月3日,UAAG發布了關於羅格318空難的事故調查報告,共計2315頁。
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空難都是無數巧合造成的悲劇,羅格318也不例外。
一個並不惡劣的鋒麵波氣團,令羅格318的自動巡航係統發生矯正型偏航;飛行員的換班製度,以及突發的身體不適,使他們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飛機的轉向,並操控飛機。
黑夜,大海,也是造成這場悲劇的原因之一。
看不見外界的環境,沒有合適的參照物,給飛行員發現異常增加難度。
……
而在這些各種巧合般的原因之外,是麥飛F485機型因為機翼的特殊設計,當它開啟自動巡航係統時,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會由於外因,造成電傳係統紊亂,產生內部電磁脈衝乾擾,從而導致電傳係統失靈。
不過,這個電傳係統的紊亂設計鼓掌在2019年就已經被改進。似乎是巧合,又似乎是命運所使,麥飛更新了自家旗下所有型號客機的電傳係統,這個極其難以發生的故障已經不可能再發生了。
外界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輿論。
麥飛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忽然在電傳係統上做出這樣的更新改進?
他們是否真的一無所知?
這麼多年日夜不斷的研究實驗,他們真的一次都沒發現這個設計漏洞?
誰也沒有注意,2023年初,麥飛實驗室辭退了3位設計師,麥飛公關部主任約翰尼?伯克利和一位高管也突然辭職。同年底,麥飛總設計師托爾?雷納也遞交了自己的辭呈。
事後接受《時代周刊》的采訪,這位美國最頂級的飛機設計師這樣說道:“我老了。”
……
整整六年五個月二十天。
他進最深暗的地獄,見最漆黑的惡鷹。
如刀割血肉,如蝕骨剜心。
但就在那最絕望的深淵,就在他赤足臥刀,痛得遍體鱗傷之時,忽然,他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然後,乘鋼鐵羽翼,以火與烈焰為風,越過雷神長鳴的懸崖,來到那流溢著牛奶與蜂蜜的城池。
我曾見過那顆星。
我愛上了他――
我握住了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