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爺房門外一個管事的還在轉圈,本來都已經花錢買好了人,儘管都猜到宋子明人隻怕不是郡主府打的,但這個屎盆子是要扣在郡主府頭上的,話本子都編好了,戳中的就是權貴欺負人這一點,保準一出就叫座。如今,外麵到處都是維護郡主罵他們的,這本子是說還是不說。
管事的急得滿頭汗,隻怕這種情況下這本子一說,說書的直接就能被人砸下台。但銀子都灑下去了,到底怎麼辦,也得主子說了算呀。他哪裡知道,主子如今哪還能顧上這些小來小去的鬥,主子正痛心——隻怕這次國公府的根基就要毀了。
郡主府那些下人在外麵聽說人被打的事兒,一個個都是昂首挺胸叫囂,“該,讓他們知道長牙不是紅口白牙攀誣人的!”“以後好叫他們記住,咬到鐵板就崩掉了牙!”“這就是無恥人必然無齒!”郡主府人如此毫不掩飾地幸災樂禍,好像恨不得讓人知道誰敢攀扯他們郡主,誰就會缺牙斷腿倒大黴,看以後誰還敢踩著郡主府博名博利。可他們越是如此,越讓人覺得不可能是他們做的。
富安坊,翰林修撰陸辰安依然住在那臨巷的院子,隻是這裡再也不偏僻了。不說彆的,就是逢節的燈籠這邊掛得都比彆處多好些,還是陸家的老祖宗陸老太太親自挑選的,同老太太院子裡的燈籠一樣。
院子裡的下人多了幾個,但小院依然如往日一樣安靜。下人們都知道公子喜靜,是他們陸家小輩裡飛出來的金鳳凰,哪個也不敢輕慢,都老老實實垂頭認真做事,就是有那些話多的,被啞奴那雙冷冷的眸子一瞥,也不敢多話了。
明心進來,聽說公子要了炭盆,正納悶,雖然天冷了些,但離公子用炭盆卻還該有些日子。他進來一看,卻見公子正一頁頁往火裡丟著字紙。
明心跟著陸辰安識字不少,隻看了一眼就認出來這正是最近這些日子公子當值回來就沒日沒夜寫的東西,他頓時一驚:“公子熬了多少日子才寫出來的,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就見一張張寫著漂亮小楷的字紙,一進火盆就被火舌卷了去,化為灰燼。
陸辰安把最後一張紙也投入火盆,隻淡聲道:“用不上了。”
“怎麼就用不上了?”明心心疼自家公子這些日夜的辛苦,趕成那樣子,怎麼說用不上就用不上了,他隻大概知道公子這是寫的南方河道和郡主相關的一些東西,忙把自己打聽的一股腦說出來,最後道:“現在到處都在說郡主修河道的事兒呢,依著奴才看,正是該用得上的時候,公子做什麼就燒了。”
陸辰安看著被火吞噬得乾乾淨淨的字紙,這才抬頭讓人把火盆搬走,隻抬眸應了聲:“是嗎?”
這聲“是嗎”鼓勵了明心,他忙把自己街頭巷尾,還有從旁的書童小廝那裡打聽來的關於郡主的事,手舞足蹈地說起來。
陸辰安始終靜靜聽著,直到明心說得口乾舌燥,再也沒有更多內容講給自家公子聽了,才不好意思笑了笑:“奴才話多了,明明知道公子不愛聽這些閒話,還說了這樣多。”
陸辰安眨了眨眼睛,並沒有說他到底想聽還是不想聽,隻是推過去一盞茶,淡淡笑了聲:
“如此,郡主愈發尊貴了。”
“那可不!”一說這個,明心又有話了,喝了公子賞的茶,立即又興致勃勃道:“不說陛下本來就疼愛郡主,隻說先還罵郡主的那些百姓書生,這會兒都轉了話頭,說郡主是大胤的福星呢,說是南邊已經有不少地方都給郡主建了生祠了。”生祠,那是一般人能有的嘛。
這是半個大胤的人都在對郡主表達:大恩難報,立祠為感。陸辰安笑了笑,依然隻是淡淡地應了聲:“是嗎?”
啞奴就聽明心好像又找到了新的話頭,開始說起南邊對郡主感恩戴德的話來。她沒有再聽到自家公子的聲音,透過半開的窗欞,看到自家公子靠在書案旁,垂著眸,卻是在仔細聽著明心前言不搭後語的瑣碎話。
啞奴不禁心裡一陣難過,悄悄離開窗旁,耳邊還是明心興奮的聲音。
東宮中
高升跟在太子後麵,從地牢裡上來,臉色白得好像個死人,被外麵的日頭一照,他腳下打了個顫兒,差點軟倒。太子殿下回頭瞥了他一眼,他忙咬牙定神,跟上了前麵的殿下。
一低頭就看到太子殿下石青色團龍袍下擺有一處深色痕跡,是濺上去的血。他一下子又想到剛才情形,胃裡一陣翻騰,死死壓了下去,隻白著臉,伺候殿下換洗更衣。
何勝把這幾日地牢裡審出來的口供送到已經換洗一新的太子殿下書案前,垂手低頭等著主子的吩咐。
就聽到太子殿下森冷的聲音:“孤的外公舅舅們,真的是愈發出息了。”這場天翻地覆的輿論,背後不僅是英國公府,還有四皇子一皇子那邊推波助瀾,泰寧侯府更是沒少操心。太子轉著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才道:“何勝,你說孤該怎麼辦?”這場針對郡主的輿論背後,居然是英國公府一手策劃。挪了她的銀子,還要狠狠踩上她一腳,她不生氣才怪呢。也就是謝嘉儀一根筋兒,一時間門心裡隻能裝得下一件事,沒騰出手來,騰出手來還不知道她要怎麼樣呢。
英國公府和郡主,哪個都不是何勝能議論的,但是太子問了,他也不能不回話,他隻能硬著頭皮回:“許是這裡麵有什麼誤會,誤會解開了就好了。”這話也不能算是廢話,要不是有什麼誤會,怎麼先郡主還一心護著英國公府,後來說翻臉就翻臉了。不過何勝轉而又想,也不單是英國公府,郡主就是連他們東宮主子——都不想要了。對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英國公府算什麼.....
太子沒吭聲,何勝就有些害怕,隻得乾巴巴繼續道:“好在郡主是天生福星,主子也不用替郡主擔心了,郡主吉人天相天佑大胤——”
卻聽到上頭太子冷冷的聲音:“你哪個眼睛看到孤擔心。”笑話,他忙不完的事情,他擔心那個小沒良心的。去了一個陸辰安,她又不知道瞄上了哪一個,她用彆人擔心,她玩得高興著呢.....
何勝語塞:不擔心,千頭萬緒事情多到壓得人喘不過氣,殿下還能騰出手清查京城輿論.....這樣事情最難查,殿下居然還能抽絲剝繭把源頭的人都給一個個揪出來.....不過短短半個月,殿下已經親自下了次地牢.....
但是這些話他可不能說,何勝腹誹,他們殿下也是要臉的。眼下明擺著郡主不要他們殿下了,換了誰也不能太上杆子,更何況是大胤最尊貴的太子殿下呢。
遂何勝忙道:“是奴才說錯話.....奴才是想說郡主果然是有大福氣的,必然是祖宗托夢給郡主,才能助咱們大胤度過此劫。”誇郡主有福氣總沒有錯,這福氣落在大胤誰人身上恐怕都會為上所忌諱,唯獨落在郡主身上,隻管誇,陛下高興,殿下也高興。
徐士行順著何勝的話卻抓住了一個一直讓他不安的點,“夢?”是了,她一意孤行要修南方河道,就是源自一個早先看來非常荒唐的夢。
他一下子想到一切變化開始的那個午後,查來查去,沒有彆的異常,隻是說郡主受了驚,做了噩夢。
她,還夢到了什麼?
徐士行想著自從那日謝嘉儀就變了的態度,不覺捏緊了手中的口供。
這時候卻有長春宮的人急急來了,在外麵求見,看高升態度顯然是要緊的事兒。徐士行把口供捏得更緊,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最後才慢慢鬆開手,捋了捋手中皺成一團的紙,又靜了幾息,才轉身對高升道:“讓人進來。”
來人是長春宮娘娘跟前的柳嬤嬤。
一看到柳嬤嬤,徐士行眼睛就是一閃,知道必然是要緊的事兒。柳嬤嬤一進來就跪下了,高升拉都拉不住,就聽她慌慌道:“殿下快去,陛下要下旨砍了鳴佩姑娘呢!遲了隻怕來不及了!”
“殿下可還記著七歲那年的事兒?救命之恩,娘娘說不看張家滿門就餘最後這點骨血,殿下也得記著當年姑娘救了命!更不要說,張家滿門,本就是為了殿下呀!”
說著柳嬤嬤眼淚下來了,“王家人都遭了難了,娘娘說救不得了!”“國公府也.....不過老太太已經拿著先帝禦賜的手杖去了,娘娘說有先帝在,國公府該是無礙的。隻是鳴佩姑娘,除了殿下,誰也保不住了!”
陛下剛能坐起來,就開始殺人了。哪裡是要砍了鳴佩呢,而是剛剛砍到了鳴佩這兒。兩淮王家,已經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活下來的隻有女人了。
這是順應民心的斬殺,是安撫兩淮災民的最好方式。不管是德妃、國公府,還是東宮,都知道他們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
可陛下沒有停手。
永泰帝越看南邊來的折子越是後怕,如果不是昭昭,他就會是大胤的罪人。百年大災,降在他主政的時候,這是上天對天子最大的否定。因為昭昭,世人都知天降福星,天佑大胤。如此大災,上天卻願降下福星庇護,自然是因為他這個天子還是有德行的。
永泰帝撐著額頭低低笑了,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有德行的天子,可是如果真的災起,他對不起天下人,就是死了也沒臉去見她了。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她說這才是一個好皇帝,她說得那樣認真,讓人不記下都不行。
“本公主嘛,自然怎麼舒服怎麼活。”“如有一日——,我也定會做到‘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她這樣說,也這樣做了。
捐軀赴國難.....永泰帝的心一痛,那日她藏好了兩個兒女,就已經做好了赴國難的準備吧,帶上了她那把最鋒利的劍,不是為了殺敵,平陽哪裡不知道自己根本殺不了敵呢。就是為了引開敵人,然後殺了自己。
作為公主,她知道,她是絕不能落入敵人手中的。
每次想到那個笑也明豔,哭也張揚的公主,永泰帝都想,自己也該做得好一些。他努力遵守這世間門天道倫理,守著這世間門的規矩,扮演著一個可以讓她滿意的角色。
誰也不該毀掉他的苦心。
朕把這世間門的規矩都守了,可朕偏偏要讓你的女兒不必守這世間門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