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月孤懸,天子腳下靜如淵潭。
一隊隊京兆府官差好似潭中的魚群,在大街小巷間悄無聲息也漫無目的地紛紛穿行。
那小叫花子是拽著莊和初一起跑的。
無論這兩人從前是什麼關係,縱然是陌路之人,經過今早這麼一跑,也會生出一道割不斷撇不開的瓜葛。
有這道瓜葛在,這二人就絕不會在事後毫無聯係。
那小叫花子能跑個乾淨,莊和初卻是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所以,早上剛下令抓人時,謝宗雲就遣出一隊人,專門蹲守在莊府附近。
莊府所在的這條街,前前後後都是高門大戶,清淨非常,隻有寥寥幾處鋪子做著風雅的營生,鮮少有茶樓酒肆,更彆說流動的攤販。
在這附近蹲守,就隻能在街巷間一聲不響地乾耗著。
這樣辛苦的差事,遇上風雪天,更是苦上加苦。
是以到了夜間,一聽說那個裹著披風的叫花子在城南街附近被逮著了,這一隊在外足足喝了一天西北風的人立時就鬆了勁兒,隻留下個把人原地等著衙門傳令喊他們回去,其餘都三三兩兩各自找暖和地方填肚子去了。
再接到繼續搜查的命令,重新把人召齊,已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兒了。
千鐘就趁這個空檔悄悄溜到了莊府最小的一處角門外。
比起皇城裡那些王公勳貴們的府第,莊府實在算不上多麼氣派。
這處角門前石階上的積雪都不曾掃一掃,月夜裡看著,簷上到簷下儘是白慘慘的一片,好像披了滿宅縞素。
一日過去,現下莊府的處境可與莊和初答應給她留門時不同了。
門後靜悄悄的,聽不見一丁點兒或凶或吉的動靜。
千鐘小心地躲在對麵不遠的一株大樹後,左右觀望片刻,確定四下無人,便蹲下身來,就地攢起個雪球,掄圓膀子,使足了勁兒朝那角門丟上去。
雪球準準擊中門板,在靜夜裡炸開“梆”的一聲大響。
響聲落定,又待了半晌,門裡還不見有動靜。
不知莊府裡現下是什麼情形,隻這一聲響,怕是沒被人當回事,千鐘又攢起個雪球丟去。
又是“梆”的一聲大響。
門裡還是沒有動靜。
千鐘也不多等,再次攏起更大的一捧雪,合在掌中團緊,鉚足了力氣,朝著那已經糊了兩灘雪餅子的門又丟過去。
正在此時,門“吱呀”一響,打開了。
厚重的門扇一動,便漏出一道暖融融的火光來。
已脫手而出的雪球就直直朝著那道光而去,隻聽沉悶的“撲哧”一聲,霎時間光影俱滅。
“誒呦個乖乖……”
門裡傳來一聲蒼老的驚呼。
始料未及,千鐘好一呆愣,才從樹後跑出來。
千鐘也不往彆處跑,直奔到那開到半截就頓住的門扇前,埋頭一跪,“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
“誒呦……這門,是你砸的啊?”
責問聲從千鐘頭頂傳來,倒也不見有多少惱怒,多的是些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後的心有餘悸。
千鐘頭也不抬,老老實實地跪伏在地。
“大老爺饒命!我……我就是、就是餓了,想叫門討口吃的。我知道錯了!您饒我一回吧!”
“嗬,人不大,勁兒可不小,瞧瞧,瞧瞧喲,沒吃飯,都能把這麼結實的燈籠砸穿嘍……你要是吃飽了再砸,可不得把老頭兒我也砸出個窟窿啊?”
千鐘連連磕頭,“千錯萬錯是我錯,任您罵,任您打,您活活打死我,我到閻王老爺那兒,也不說壞話,隻求您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兒孫昌盛代代興,富貴榮華萬萬年!”
老頭兒叫她這一套順口溜逗沒了脾氣,“噗嗤”笑出聲。
再看這跪成一團的小人兒,瘦小得好像一陣風都能把她刮跑似的,冰天雪地裡連件把身子裹全的衣裳都沒有。
隻借著月光都能瞧見,那破衣爛衫上還印著一道道血檁子,該是今日早些時候剛挨過一頓毒打。
一個半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的過錯,要受這樣的罪?
“你這小叫花子,嘴皮子還挺麻利……行,權當給我家大人積德了,你在這兒老實等著,我去看看啊,看有點兒什麼吃的給你。”
千鐘餓是真的餓,可她砸門也不是真為了討這一口飯。
“大老爺菩薩心腸!”千鐘抬頭,舉起一雙亮閃閃的淚眼,巴巴望著那麵相還算和善的老頭兒,瑟瑟抖著道,“您行行好,再應我一件事吧。”
老頭兒腳步一頓。
“還想乾什麼啊?”
千鐘跪著往前湊了湊,求道:“求求您讓我進門裡躲一會兒吧……我一定不亂跑,您讓我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不動,保準不動!”
老頭兒一愣,朝外望了望,不見有什麼人影,“你躲誰呀?”
尋常人絕不敢來這條街上造次。
“京兆府的差爺,他們已經追了我一天了——”千鐘話沒說完,隔著兩汪淚水就清楚地看到老頭兒驚得一抖。
“怎麼?今兒滿街官差跑來跑去的,抓的就是你啊?”
他知道官差抓人的事,那就更好辦了!
“大老爺行行好!”千鐘捏著哭腔,像模像樣地顫聲道,“我也不是有意惹上裕王的,要是讓他們抓住我,那我就——”
“裕王”這二字在雪後寒夜裡聽著格外叫人毛骨悚然。
“誒呦!”不等千鐘把話說完,老頭兒手裡的破燈籠一扔,一把揪住她細瘦的胳膊,轉頭就朝院裡高喊,“快來人!快來個人啊——”
“何事喧嘩?”
老頭兒沒喊兩聲,就有一道光亮挾著一個溫婉端莊的女子聲音而來,打斷了老頭兒的大呼小叫。
“哎呀薑管家來得正好……這小叫花子,就是京兆府在街上抓的逃犯,跑到咱們府上來叫門討飯了,這要傳到裕王那兒去可怎麼好?您快快拿個主意吧!”
老頭兒說著把人往薑濃麵前一拽。
整個皇城的官宦人家裡,就隻有莊府的大管家是個年輕女子,這位薑大管家是號什麼人物,千鐘在街上可是聽說過不少。
本以為官宦人家規矩森嚴,這老頭兒總要一層一層報上去,沒想到一下子就驚動到這裡了。
能驚動她,那離見到莊和初就隻差一步了。
千鐘按住心頭躍動的喜色,裝著一副怯怯的樣子抬起眼來,就見這女子彎彎的眉眼被雪月寒輝映著,不見半分凜冽,隻覺得清麗動人。
“管家老……管家大人饒命!”千鐘哽咽著道,“求求您放了我吧!我不知道這是莊府,我、我不是故意的……您放了我,我就算被京兆府抓住,我也一定不跟他們說我來過這裡——”
“你糊弄鬼啊!”老頭兒果然把她揪得更緊了,“薑管家,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