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莊和初身懷武功,是謝宗雲來之前就確定無疑的事。
倒不是因為莊和初出身道門,就一定會武。
而是在大理寺對峙那日,他仔細留意了大皇子,無論氣息還是腳步,亦或事發於前不由自主露出的本能反應,都足以證明,大皇子最多算個武夫。
而當日在巷中一刀一個西北惡匪的那人,絕對稱得上是高手。
就是放在謝宗雲此生迄今交手過的所有人中,都能稱得上拔尖兒的那種高手。
當日在巷中,除了未與他照麵的大皇子,和那些沒能活著與他照麵的西北惡匪之外,也就隻有莊和初與那小叫花子的足跡了。
那如今搖身一變,已成了先帝禦旨賜婚莊和初的縣主的小叫花子,他也再三留意過,若大皇子還能算個武夫,她就是連武夫的邊兒都挨不上。
也就隻能是莊和初了。
雖然這人一行一止,乃至一呼一吸,都好似被一層層柔柔的雲霧籠著,看不出真貌,但影影綽綽之間,仍能窺出一片深藏不露的可能。
所以謝宗雲一出手就沒留餘地。
提步淩身而起,足尖於側壁一踏,刀鋒與人合而一體,直衝而下,朝莊和初麵門斫去!
刀風剛勁,呼嘯而至。
陡然落空。
莊和初側身避過了。
客房本就不大,莊和初坐著,麵前還橫著一張布滿杯盤碗碟的桌案,動身餘地極為有限。
上佳之選,就是側身避過這一擊,借勢起身,轉換個便於出手的位置。
這也是謝宗雲出這一擊唯一想要的結果。
在掂量出這人究竟有幾斤幾兩之前,謝宗雲並不想傷他一分一毫,他隻想讓他出手,以最好的狀態,毫無保留地全力出手。
所以這一擊之後落腳的位置,謝宗雲在一進門時就選好了。
落地一滾便至,橫刀而待。
可莊和初並沒有轉換位置。
他甚至沒有借勢起身,隻在避過這一擊的同時就出了手。
卻不是對謝宗雲出手。
隻是伸手在桌上那盆老薑鴨湯上擋了一擋,恰逢其時也恰到好處地擋住了謝宗雲疾衝而來時飛揚的衣擺。
湯沒有汙了錦袍,錦袍也沒有汙了湯。
高手對招,毫厘間便可分高下,在如此促狹處,勝敗更在一線之間。
可莊和初竟將一瞬即逝的機會揮霍在了這麼兩件加在一起也不值一兩銀的死物上。
完事兒還無奈地衝著那嚴陣以待的人一笑。
好像一個慈愛寬和的祖父,耐心又包容地哄著他猴皮亂鬨的小孫子。
任多麼好脾氣的人都受不住如此一擊。
何況謝宗雲。
謝宗雲胸中驀地騰起一團烈火,灼得渾身傷處發緊,雙目愈發赤紅一片,手中刀光一震,再次襲來!
莊和初已來不及改換去最合宜的位置,但還有機會起身避走。
可他若是避走,謝宗雲這一刀斫空,就勢下去,盛怒間蓄足的力道必要將這桌案擊個寸碎。
所以他隻起身,避而未走。
莊和初隻略一側身,就在刀尖擦著他肩頭“唰”地掠過時,淡然抬手,一把按住向前衝去的刀背。
硬生生按得刀身淩空一滯。
與此同時,直直一掌自下推出,正中謝宗雲空然大開的腰腹。
這一掌出手綿柔,卻力道萬鈞。
一擊得中之際,按著刀背的手也寬和大度地一鬆,眼看著那人如一顆墜落枝頭的果子,踉蹌著連退幾步,脊背“咚”地一下實實撞在牆上,才頓然刹停。
前後兩擊衝撞下,氣血騰湧,謝宗雲張嘴嗆出一口血來。
心頭卻是一喜。
硬接了這一記,他才無比清晰地覺出,莊和初的武功確實比他高出一點。
但即便他重創在身,莊和初比他也隻是高出了一點而已。
方才他被怒意衝得分了心,這招出得多少有些使氣胡來,若能聚精會神,全力以對,也不無機會。
謝宗雲心神一振,挽刀再來!
這回謝宗雲一動,莊和初也動了,淩身上前,在謝宗雲隻跨離牆下兩步的距離上便截下一招。
謝宗雲一頓也不頓,一招接一招,出刀密如急雨,絲毫不予喘息。
莊和初或避或迎,全都隨他。
唯有在他試圖突破牆下三步的範圍時,才會主動出手把他迫回去。
一連幾招對上,謝宗雲才覺出不對。
莊和初的武功不是隻比他高出一點,而是始終比他高出一點。
每當他覺得取勝在望,勉力多提出一分功力時,莊和初也會隨著他提一分,而且不多不少,就那一分。
好像船浮在水上,水漲多少,船就高出多少。
看似明明已在自己掌握中,偏就是因為這仿佛觸手可及的一點距離,始終無法將之吞沒。
謝宗雲這才恍然明白,他闖進門前莊和初那句話的意思。
——用不到的時候,不想用就不用。
不隻是說,不想用武的時候就不用,便是用的時候,拿出幾分來用,又收起幾分不用,他也全都可以在出手對招的電光石火間自如掌握,隨意收放。
甚至隻拿出一分,也能把握出一種好像這已是他全力所為的假象。
謝宗雲自問在高手如林的裕王鷹犬之中也算是數得著的,可眼前這人究竟是多深的修為,謝宗雲前所未見,難以想象,也探不出來了。
他已徹底提到了極處,再無水可漲。
可低頭認輸,也不在他打算之內。
謝宗雲在自己粗重得已有些丟人的喘息中橫刀運力,正琢磨著眼下境況要如何進退,房門忽然被叩響了。
小心翼翼地響了兩聲,就吱呀一下開了。
“貴客——”
小二抱著一壇子酒站在門口,開門的瞬間忽覺裡麵光影一閃,眼前一花,謝宗雲已到了眼前。
不待他說句話,謝宗雲一把將酒壇子奪到手裡,“啪”一下合上門。
“添個酒,莊大人不介意吧?”酒已拎在手上,謝宗雲才轉頭問。
小二怎會在這時送壇酒來,莊和初不問也能猜出一二。
這是謝宗雲上來之前就要好了的,但囑咐了小二過會兒再送上來,如此,無論這場誰占上風,被這一打斷,都能有個體麵收場的台階了。
他有收場的打算,那就是有坐下來好好說話的準備。
如此最好不過。
莊和初笑笑,理了理過手之後略失端正的衣衫,才以東主之態,向那席被他好好護下的菜肴一伸手。
“謝參軍請。”
*
千鐘正在另一間裡守著一樣的菜肴,捉著一雙筷子彆扭地比劃時,小二忽然叩門進來,也送下一壇一樣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