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用她人在莊府近水樓台之便,倒是與皇城探事司無關。
莊和初又問:“若我沒有覺察,你有何打算?”
“您必定會覺察的。您覺察了,我便解脫了。”薑濃淡淡苦笑,“裕王曾救我於水火,主動背叛他,我心裡過不去,可他與我之間,也有一筆血仇。”
薑濃身上的血仇,隻有一筆,在司中卷檔裡記得清楚,莊和初自然記得,可他也清楚記得,這件事在卷檔之中並沒有一個字牽扯到裕王身上。
“你是說,當年你全家被盜匪殺害,是裕王做的?”
時過境遷,說起這些,薑濃平靜得宛如冬日裡冰封的水麵,“當年裕王與我說,是先帝朝探事司為了讓我儘忠,不留親屬給敵方做把柄,在我入選之後派人去將他們殺了的。可後來我才從許多蛛絲馬跡間推知,那是裕王做的。”
“這些年,你也未曾想過向裕王尋仇?”
“被他殺了的那些人,也是把我賣進宮裡,又一次次盤剝我,將我逼入絕境的人。”
薑濃說著,淒然笑笑。
“有仇,但沒什麼恨,也就沒有那豁出命去為他們一搏的勁頭。可有這道仇在,我也無法再真正忠心裕王了。所以,何處都不是我的歸屬。我也沒有勇氣自己捅破這一切,在為裕王辦事的過程裡被您覺察,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那還在梯子上的人憫然一歎,“但這世間還有你留戀的所在。”
“是。”薑濃垂目看看滿地狼藉,要是尋常時候,她已經在估算至少用多少人手來收拾才最為合理了,“若真要說,也隻有為您打理莊府這件事,我做得問心無愧,舍不得。”
“我說的不是這些,是梅重九。”
薑濃愕然抬眸。
那梯子上的人站得很高,高得幾乎看不清麵貌,但以她對這人的了解,隻聽這話音,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樣一副平和而不容置疑的神情。
“大人——”
“不必辯駁,這是早些時候在停雲館,你自己說漏的。”梯子上的人又轉麵朝向書架,信手摸過一冊書,邊扔邊說。
“梅重九是個說書先生,且雙目已眇,又比銀柳年長不少,三青對你說,銀柳對梅先生好奇,照理,你首先想到的該是銀柳對他說書之事有興趣才是。你既未試探過銀柳,就徑自將此解讀成了女兒家的心思,是以己度人了吧?”
這幾句話間,莊和初已接連扔下了三冊書,又朝一冊伸過手去。
“再就是,於目盲之人,探路的手杖就如貼身的裡衣一樣,合用為上,美觀並不要緊,尤其是在他正等著用的時候,原本在府中挑根竹子削一削就可以,你還是親自到外麵找人費心在那竹杖上雕了一支梅花。你是覺得,這是此生唯一一個能送他這樣東西的機會了,才想儘心做到最好,是嗎?”
薑濃一直規規矩矩交疊在身前的兩手不由自主地緊攥起來,那方才還有如冰封水麵一般平靜的話音,也抑製不住地迸起了波瀾。
“我……我隻是與他有舊。是他入廣泰樓之前的事,他並不認得我,是我曾對他有些虧欠,想在力所能及處彌補一二,隻為安自己的心,與他無關。”
方才事事都是薑濃不欲多言,他就不多追問,這一回,薑濃已快把不想說這三個字寫到腦門兒上,莊和初還是不依不饒問。
“你說的這虧欠,是他從前在寧州的事?還是他來了皇城之後,流落街頭那段時日的事?”
“我的事,與他不相乾。”
莊和初搖頭笑笑,“你能為他而貪生,你的事又怎能與他不相乾?”
薑濃眉目仍恭順地垂著,和婉的話音卻強硬了幾分,“我為他貪生,是我自己的選擇,他全不知情,自然與他不相乾。”
“可他也與我相乾。”莊和初一歎,也斂起了話裡的笑意,“你在我手下這麼多年,又是我府中的管家,出了這樣大的紕漏,司中追究起來,我是萬萬脫不了乾係的。我若落罪,憑他與我如今的瓜葛,他很難不受牽連。”
本朝司中的審問她雖未親身經曆過,但九監密牢是何等情形,她是見識過許多次的,隻要一想到那人會被鎖進那樣的地方,薑濃心頭就不由得緊揪成一團。
“大人不會不救他。”篤定是真,餘音裡的微顫也是真。
“我想不想救,與能不能救,是兩回事。”梯子上的人四平八穩道,“你若能救我,我便能救他。”
這便是已經有了策略,隻是要她點頭的意思了。
薑濃一怔,這才明白,這人喚她到這兒來究竟是為的什麼,死且不懼,還有什麼不能去做的?
“大人但有吩咐,薑濃萬死不辭。”
莊和初也不拐彎抹角,“眼下有件事,你若是能以功抵罪,我也算對司中有個交代,我若能安然度過此關,梅重九也定然無恙,我也方便為你安排個乾乾淨淨的了結了。”
眼下能以功抵罪的事?
薑濃連著今日外麵的事略略一想,便訝然道:“大人是想用我在裕王那裡的身份,離間裕王和金百成?”
梯子上的人一時沒說話,斂了衣擺慢悠悠下到地上,一蹦一跳地邁過被他自己扔出來的一地狼藉,又撣撣衣上的薄塵,轉目朝地上滿意地一掃。
“不急。我去樓上寫點東西,你且把這些一一歸位,再上來尋我。”
薑濃對著這一地狼藉怔然一愣,才霍然明白莊和初這是在找什麼。
是一寸餘地。
是在絕地裡讓她靜下心來再好好想一想的餘地。
要把這些書儘數歸位,哪怕她記性再好,上上下下忙活下來,也需得個把時辰才行,而這些時間,已足夠她想清楚幾輩子的事了。
從前的每一步路,無論是家人、裕王還是先帝朝的皇城探事司,都未曾給她任何思量的餘地,她是在一個接一個彆無選擇的境地裡渾渾噩噩、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
可就是在這最是彆無選擇的絕境裡,她竟有了這樣一寸思量的餘地。
薑濃心頭一酸,“多謝大人。”
*
千鐘一覺醒來,倒也沒覺得莊府和前夜有什麼不同。
銀柳為她梳妝時提起薑濃,也與往常並無二致,“薑管家一早來說,大人吩咐下,今日府裡的馬車留給您和梅先生用,您想何時動身,吩咐一聲就好。”
這便是說,薑濃眼下還是管著莊府這一攤事的。
橫豎把人揪出來這事兒已經辦妥了,不管怎麼說,家門裡出了個內鬼,也不是什麼讓人臉上有光的事,至於這後續處置,莊和初不來與她提,千鐘就隻當是沒有過這事兒,一個字不多打聽。
何況,今日還有樁更要緊的事等著她操心。
用過早飯,旁敲側擊地打聽出莊和初已經帶著雲升和風臨出門了,千鐘才去請了梅重九,和她一道往那先帝賞給梅知雪的宅子去。
今日兩國外使入皇城,滿城處處熱鬨,也處處戒備。
外使入城後是安頓去懷遠驛的,幸好梅知雪那處宅子與懷遠驛離得遠,通行無礙,在路上也沒耗多少時候。
上一回與莊和初一起來時,這宅子門口還沒掛門匾,這回一下馬車,就見一方寫著“梅宅”字樣的嶄新匾額已經掛了上去。
那字跡規整又溫和,與她這幾日拿來學識字的書稿上字跡是一樣的。
這是莊和初題寫的?
千鐘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那由她引路的人不得不隨著她駐足,卻看不見這吸引了千鐘目光的東西,隻覺得出還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禁納悶。
“怎麼了?”
千鐘忙說讓他留神腳下門口,小心地攙了他,一路引著他走到上回來時與莊和初駐足談話的那園子裡。
這宅子雖掛了匾,裡麵還是沒安排仆婢,空蕩蕩不見人影。
上回搖了滿地的柿子也早就清理乾淨了。
千鐘扶他到一組點綴在園景之間的石桌凳前,“兄長,您在這兒坐。”
看梅重九摸索著坐定下來,千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往後撤了一步,又撤了一步,直撤到個他就算氣急了揚起竹杖也夠不著她的地方,而後開門見山就道。
“您先前跟我說的話,我都想明白了,您也不是為著我好,您就是想借我這事兒甩開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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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免費閱讀.[.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