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毫不猶豫地向足利義昭勸諫說,平手汎秀的警告,一定要充分重視。
不知這份諫言裡,是哪個字眼觸動了公方大人的逆鱗,他老人家對此是大發雷霆了,表示出了嚴重的“震驚”和“痛惜”之情,質問伊勢貞興的立場是否有所動搖。
於是,堂堂的政所執事,居然就這麼突然變成了失寵的邊緣人物。
伊勢貞興孤零零地坐在二條城的庭院裡,心中自然是充滿了不忿。
身為家臣,被訓斥幾句,本是常事。隻是足利義昭這個人,在伊勢貞興心目中,並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領導。
伊勢貞興自認為是出於公心才提醒幾句,沒想到卻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覺得冤枉。
如此一來,他倒是生出一點陰暗的心思來,希望“鷹派”的家臣們能在和泉吃上個大虧。
這個想法在伊勢貞興心裡一閃而過,隨即又立即被屏除掉。
事情雖然令人不滿,卻還不至於讓他有背叛之意。隻是“政所執事”的權柄來之不易,還是要想彆的辦法拿回來。
隻是,能想什麼辦法呢?
作為一個“聰明人”,伊勢貞興當然能想到無數種損公肥私,養寇自重之類的手段;但另一方麵,作為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的節操尚未消失殆儘,暫時還沒有做好成為“奸臣”的思想準備。
當年他接任“政所執事”的時候,前任的老前輩攝津晴門是這麼說的——
“總有人說我對織田家‘曲意逢迎’嗎?殊不知老夫之所以‘曲意逢迎’,乃是在為幕府爭取餘地罷了。老夫雖然遭受譏諷,但卻毫無棄足利投織田之意,故而問心無愧。”
情真意切,擲地有聲,令人動容。
至少在那幾秒鐘裡麵,伊勢貞興確實是挺感動的。
這麼想的話,就越發覺得委屈了——隻不過是附和平手汎秀的意見,勸幕府行事穩健一些,不要激起“僧憤”,完全是不帶任何惡意的進言,怎麼就讓公方大人如此氣惱了呢?這跟預料的情況可不太一樣啊!
仔細想的話,平手汎秀那封信的語氣確實是有些問題,看起來是好心的警告,但總有種居高臨下的意思,對於幕府不乏蔑視、揶揄與譏諷。
當時伊勢貞興對此沒做太多想法——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對這些細微末節的東西他並不放在心上。更何況,像這種書信,都是出自佑筆們之手,名義上的作者不過是署個名而已。想來平手汎秀這等人物,也沒必要對足利家故意折辱。
回想起來,也許正是這種細微末節的地方,引得表麵上海納百川的足利義昭勃然大怒——但他並不肯(或者說不敢)因此就直接與平手汎秀交惡,隻能遷怒於與平手關係密切的伊勢貞興。
“外寬內忌,遷怒於人”這幾個字在喉嚨裡打了個轉,險些就要當場脫口而出了——真要被當場的侍衛們聽見,他就可以老老實實整好行囊出奔了,倒也不用再為前途問題憂心了……
伊勢貞興在庭院裡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從豔陽當空到薄暮之時,饑腸轆轆,滴水未儘,卻也始終沒見到“日理萬機”的公方大人。
他的臉上也同日光一樣,越來越陰沉下去。
直到夜色初起,足利義昭才終於派仆人過來,奉上差點酒水,接引他到內院書房去等候。
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恩惠,壓製住了伊勢貞興好不容易升起來的鬱憤。他照例向仆人打賞了一枚小碎銀子,強打起精神,恢複了恭恭敬敬的態度。
然而他正要踏出步子去,卻驟然瞥見,門口衝進來一個華服長發的俊美少年來。
那少年他是認識的,乃足利義昭身邊受寵的小姓。隻是才具十分普通,並未得以重用,隻委派了些傳遞信件、管理衣飾的工作,故而不記得名字。
此時這位記不清名字的小姓,卻是如臨大敵,一臉惶恐,仿佛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隻是這家夥權力極有限,所負責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細微末節,大事又怎麼會讓他知道呢?
——除非是足利義昭另外設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機構……
在這胡思亂想的一瞬間,隻見那無名小姓仗著受寵,推開了侍衛,一路小跑進了內院,口中還高呼著:“公方大人,不得了啦!和泉的禿賊們,竟然勾結紀伊雜賀黨,反攻了守護代的居城!”
伊勢貞興聽得一愣,抬起來的左腳都忘了放下去。
出於本能,他與周遭的同僚們一樣,既驚且怒,而後又懼。
然則,驚完,怒完,懼完,伊勢貞興突然又高興地發現,自己的“職業生涯”,突然有出現的新的轉機。
“鷹派”們搞出了事端來,當然就顯得“鴿派”們有遠見了嘛。這可是奪回話語權的大好機會。
雖然依然存在“損公濟私”的嫌疑,但倘若——並非有意如此,隻是順時而動——那麼也算不上什麼奸臣吧?
悄然之間,他心底下所剩不多的節操值,又減少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