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織田信忠似乎不是太有自信,下意識地低頭摸了摸前額那並不存在的頭發(月代頭你懂的),“其實我已經有點猶豫後悔了,有點擔心是不是被筒井家所利用,過於輕率地饒恕了他們……”
聽了這句話,平手汎秀稍微沉思了一會兒。
他對於織田家的二代目開始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謙虛,謹慎,自律,好學,仁厚,對於權二代來說,都是十分難得的品質。待人接物,處理軍政外交的水平堪稱優秀。
但並未繼承其父天才般的洞察力與戰略眼光,所以也繼承不到超乎常人的野望與自信。
一言蔽之,進取不足,守成有餘。
如果信長能在有生之年得償所願,將近畿的富饒土地真正平定下來,那信忠大概也能順利接過權柄,按部就班完成天下布武的計劃。
反之,若織田家遭遇突發事故翻船的話……
一番斟酌之後,平手汎秀決定先好好扮演著“老師”的角色。
在私下場合,二代目已經如此真誠地請教了,再藏拙什麼的,反而很不討好。
於是便反問道:“少主您是如何看待筒井家的呢?”
“筒井家……”織田信忠聽得很仔細,十分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根基深厚,團結一心,百折不撓,並不容易對付。但觀其君臣數人,似乎過於耿直,乃至有些……不識時務了。”
“少主說得甚是。”平手汎秀點點頭,又繼續問到:“對於大和國內另一大勢力,鬆永家,您又是如何看的呢?”
“鬆永彈正嗎?”織田信忠神色更嚴肅了,猶豫了一會兒才以謹慎的語調說:“我不敢往下論斷,但家父曾說此人‘有千裡挑一的才具和萬裡挑一的野望’。”
“主公真是目光如炬。”平手汎秀半真半假地讚歎道,“鬆永彈正為何總會給人十分危險的印象呢?因為他既有才具,又有野心,而且其才具並不能滿足其野心。所以他總會傾向於使用冒險的手段來以小博大。”
“讓這樣一個人擔任大和守護,還真是令人頭疼。”織田信忠不禁抱怨了一句,隨即靈機一動,恍然道:“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筒井家的實力並不比鬆永相差太多,卻沒什麼野心,二者截然不同。”
平手汎秀微笑著連連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補充道:“根基深厚但野心不大的筒井,以及根基不深但野心龐然的鬆永,倘若隻因為降伏的順序,就剿滅前者,令後者一家獨大,殊為不智。”
“原來如此!”織田信忠茅塞頓開,“所以說,對於筒井家就應該以招撫優先,唯一的問題隻是在於以怎麼樣的方式去達成這一點。太過輕易地饒恕了筒井家,會顯得十分兒戲,更顯得對鬆永家不公平,輿論上就不太好看了。而且筒井家也會有疑慮,懷疑我是否真的有誠意。”
“所以……今日這個方式,實在最合適不過了。筒井能夠安下心,鬆永也無話可說。唯一的壞處就是,日後可能對您的聲譽,稍有損傷。”平手汎秀的語氣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絲毫沒有揶揄之色。
“哈——”說到這裡織田信忠仍是不免紅了臉,尷尬地轉移話題道:“……若是筒井家堅決不肯降伏,或者提出的條件過於離譜的話,又該如何是好呢?”
聽聞此言,平手汎秀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全身上下都突然嚴肅起來,沉聲回應到:“我相信少主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必要向臣下詢問。”
“果然隻能剿滅嗎……”織田信忠的神色有些複雜,不知是因為天性仁厚,還是因為筒井家的那位小姐。
沉默了一會兒,信忠又問:“按照剛才的說法,讓鬆永一家獨大十分不智。如果無奈之下隻能選擇剿滅筒井,那該如何彌補損失呢?”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十分真誠,像是一個向老師舉手提問的學生。
平手汎秀仔細端詳了一番。
麵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政治經驗還想當膚淺,也很缺乏演戲的天分。
所以這種誠懇的姿態,很可能不是偽裝的。
很可能是真心的請教。
作為家臣,作為姑父,作為老師,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
汎秀斟酌了一會措辭,以緩慢但不容置疑地語調回答說:“若是必須要剿滅的話……那就以雷霆之勢,不計犧牲,斬儘殺絕,日後再扶植一門眾的庶族繼承筒井家名。”
織田信忠沒有感到驚訝,但臉色黯淡,仿佛被這充滿血色的話語嚇到。良久之後,才澀聲回應道:“您的意思是用殺雞儆猴的方式來震懾其他人嗎?”
“少主英明。”平手汎秀做出肯定的答案,“如果無法讓人敬畏,至少先要讓人畏,日後還有機會再用仁政彌補回來。但若隻收獲敬而不被畏的話……您可以看一看京都的公卿們。”
“呼——”深夏初秋的淩晨,山裡並不熱,但織田信忠卻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汗。
隨後這位權二代對著平手汎秀躬身施禮道:“我始終還是初入江湖,涉世未深,日後還望姑父繼續教誨……”
“不敢當!”汎秀嚴肅地平伏下去,恭敬但又堅決地打斷了二代目的話:“此乃在下身為織田家臣,理當應儘的義務。”
話的重點,落在了“家臣”和“義務”兩點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