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麵角度來說,織田信忠是一個重視情義,心懷仁慈的人。
從負麵角度來說,織田信忠是一個有點婦人之仁的人。
仁慈當然不是壞事。
從沒有人敢說仁慈是不對的。
就算是在禮崩樂壞,兵戈搶攘的戰國亂世,主流輿論仍然是讚頌仁慈、敵視殘暴的。
織田信長被廣泛認為是殺伐果斷,冷血無情的霸主。但他少年時期,也曾寬恕過造反的兄弟,也曾多次減免貧農的賦稅,也曾麵對民生凋敝的京都熱淚盈眶。
真正的問題在於,隨著地位的提升,仁慈與理智的交集越來越少了。一旦你還打算保留著後者,就不得不經常性將前者掩蓋起來。
正如英吉利國的名奉行,漢弗萊·阿普比爵士曾說過的話:曆史就是無情對無腦的勝利史。
與其父相比,織田信忠未免就顯得不夠理智了。
他向平手汎秀提問“該如何處置下山鄉垣這無恥之徒”的時候,完全是詢問的語氣。
但“無恥之徒”這個稱呼,已經暴露了一定的傾向性。
從中可以看出,織田信忠的感情和理智在發生激烈衝突。
所以這個問題,越發不好回答了。
平手汎秀聽聞此言,頷首佇立,沉默良久,方才微微抬起頭,輕聲反問了一句:“少主心下看來已經有決斷了,又何必要來問臣下呢?”
話音落地,織田信忠先是錯愕,繼而搖頭苦笑。
“哈,哈,果然是瞞不過姑父啊……”二代目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出發前的意氣風發,反倒是充滿了疲憊與厭倦的神色,“看來您也猜出來了,許多人都勸我不要追究這個混蛋的責任,而且還要重重嘉獎,賜予更多知行,讓他成為織田家插在伊賀國的釘子。甚至我也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道理……”
“少主英明。”
平手汎秀語氣平淡地短短回了一句,而後繼續低頭,默然無語。
這個決定並不讓他感到吃驚。
織田信忠越是將下山鄉垣罵作“無恥之徒”,便越能說明,他沒有施加懲戒的打算。
人之所以產生的憤怒的原因,不僅僅是現實的殘忍,更多是來源於自己的無能為力。
倘若真的一刀殺之泄憤,反倒不會痛罵了。
堂堂織田家的二代目,當然不會對一個小小國人眾無能為力。隻是他需要權衡利弊之後,做出對於政治局勢最有利的決定。
這個決定與十三歲少年人原本的世界觀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令他反常地失態了。
也是下山鄉垣那家夥做得太過火了。殘殺婦孺還可以勉強解釋為斬草除根,但侮辱屍體和褻瀆神社的事情就純屬損人不利己的泄憤了,對於象牙塔裡的孩子們來說完全沒法想象。
平手汎秀的心裡其實並不怎麼糾結,因為他已經處理過不少類似的情況,頂多就是程度大小的區彆。
況且,來自文明時代的價值觀還沒有完全湮滅,他並不覺得碎屍和瀆神就比殘殺無辜要嚴重很多。
或者從更加通俗的層麵來講——平手汎秀的道德底線,已經要比織田信忠低很多很多了
然則麵對舉止失措的二代目,也不好顯得過於獨善其身。隻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一座雕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