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吃了晚飯。”
“我還沒吃。”
“幾時學會的抽煙?”
“關你什麼事?”
他看著我,目色幽深。我看著他,麵無表情。
“給你一個小時吃飯。八點鐘,帶著你的資料,到我的房裡來見我!”
最後一句話,惡狠狠地。
我輕笑,抱著胳膊,向空中點了點煙灰:
“好的,王總。”
我把頭發挽起來,在腦後打了一個髻,插上一隻塗了花漆的發簪。抱著三本《溫州市誌》和一疊複印資料,“咚咚咚”敲開瀝川的門。
從開門見我的第一秒開始,瀝川就皺著眉頭。隻因為我再次叫他“王總”。
“王總,您要的資料我都找到了。不知您想了解哪方麵的具體信息?”我的話充滿了服務精神。
他將我領到他的會客室,那裡有一圈沙發,他指著其中的一個,讓我坐下來。
“你可以把書放到茶幾上。”他的聲音總算柔和了一點,卻立即被我下一句話激怒了。
“是!王總。”
他忍住氣,和聲道:“我買了可樂,你要喝嗎?”
以前,可樂是我最喜歡的飲料。可是我搖搖頭,偏說:
“謝謝,我不喝。”
“那你想喝什麼?我這裡有咖啡、牛奶、茶。”
“不麻煩的話,我想喝咖啡奶茶。”
他一怔:“咖啡奶茶?”
“就是把這幾樣全放在一起,加糖,兩塊。”
他去做咖啡,他去煮茶,他去找牛奶和糖……
——王瀝川同學,這一回,我要你好好認識認識我謝小秋。
終於,他給我端來了一杯黑乎乎的東西。
“對不起,牛奶,我喝光了,糖,我沒有。你將就著用。”
黑乎乎的東西裡泡著兩片黃黃的東西。
我指著那東西說:“這是什麼?”
“檸檬,”他施施然坐在我對麵,將手杖放到茶幾上,“瘦身用的。”
——這話肯定不是挖苦。因為我的體重,比六年前還要輕。除了皮膚枯澀、麵色無光、胸部扁平、外加兩道明顯的黑眼圈之外,六年來,我的發育一直在倒行線上。這充分說明談戀愛對我來說,是件危險的事兒。此外,我還懷疑我吃烏雞白鳳丸吃上了癮。因為月事不調,我吃了一瓶又瓶。現在隻要看見黑色的小豆子,就想立即倒進口裡。
“謝謝。”我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又苦、又澀、還酸,比中藥還難喝。
他從桌邊拿出一個包著軟皮的筆記本,一隻鉛筆,問:“現在開始工作,可以嗎?”
“可以。”
“請你把《溫州市誌》的目錄給我念一遍,好嗎?”
我打開書,念道:“總目錄, 上冊。序言,凡例,總述,大事記。”
他打斷我:“抱歉,我已有多年沒來中國,中文已經忘掉大半,麻煩你譯成英文。”
——他的中文比起六年前,是有些生硬。句子倒還連貫,那主語謂語,都像是臨時才找對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但情況也沒有他說的那樣嚴重。
我改說英語:“上冊的主要內容是建置地理、社會、人物、城市建設、交通郵電。中冊是區域經濟、工業、農業、商業、財政、經管;下冊是黨派社團、政務、軍事、教科、叢錄、索引。每冊還有細目。”
他在筆記本上記了幾行字,說:“上冊最重要。你找找看,有沒有講自然環境的內容。”
我嘩嘩地翻書:“有。地質,地貌,氣候、水文、土壤、自然資源、自然災害。”
“一章一章地說。”
我看著他,氣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一下午的時間,就是耗在查這一章的生詞上!我抽兩根煙,讓我早死兩天,也是因為查這幾章的單詞。
“溫州市的地質構造基底由上古生界鶴溪群和侏羅係下統楓坪級的變質岩係組成。根據多旋回槽學說的基本觀點,其基底構造的一級構造單元為華南加裡東褶皺係;二級為浙東南褶皺帶;三級為溫州——臨海拗陷……”
“溫州市由晚侏羅世——早堊世火山——侵入岩組成的剛性地質體,斷裂構造是主要構造形跡。”
“溫州地處歐亞大陸的東南沿海,屬中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夏季較長,冬季較短,年平均降水量為1500-1800毫米。”
我翻譯了近一個小時,眼冒金星,經血不斷,小腹墜痛難忍。
而他,悠然地坐著,輕快地記著筆記。
我於是問:“我的翻譯,你聽不聽得懂?”
“還行。不行的地方,我也可以猜。”
“你……怎麼猜?”
“我是乾這一行的,給我幾個關鍵詞就可以了。”他抬頭看我,目光炯炯。
我吞了吞口水:“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出這個門往左。”
“我是說,我自己房裡的洗手間。”
“這裡有洗手間。”他說。
“我不會用殘疾人的洗手間。”我不可以把女人的東西扔在他的洗手間裡。還有,王瀝川,我叫你跟我抬杠!
“殘疾人的洗手間,是天下最方便的洗手間。”他的臉陰沉,倒是不動聲色。
我怒火中燒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卻看見他的眼光落在我剛才坐過的地方。
純白的沙發,當中一團血汙。
“王瀝川!你!你說,你為什麼要我坐白色的沙發!你有病!你神經啊!”我滿臉通紅地衝回自己的房間,拿出一本巨大無比的遠東漢英辭典,蹬蹬蹬,又衝到他的房裡,扔到他麵前:“我今天不翻了!你自己查字典!”
我回房,給自己衝了一個熱水袋,抱著它,服下一顆安眠藥,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