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的思想可以具象化,那麼此時此刻的瑪蒂娜會看見一個麵無表情以頭撞牆的喬婭。
喬婭並不是第一次翻車了,她在一年多以前爬奧爾西尼宮的屋頂時,剛好被半夜睡不著開窗吹吹風的切薩雷看見,兩個人隔著中庭的幾棵橄欖樹對視了許久,以切薩雷關窗熄燈作為謝幕。
第二天早上切薩雷送給了一頂黑白相間的男士頭巾,他不用解釋什麼,喬婭便清楚前一晚晚上出賣自己的,是自己那頭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的淡金色頭發。
自此之後,她每夜溜出窗外都是加倍小心,在熟悉這副尚未成熟的身體的體能和力度之後,基本都能在彆人發現之前找到最合適的躲避位置,然後在每天晚上征服那座可以望見半個羅馬的奧爾西尼宮塔樓。
隻不過沒想到這次在佛羅倫薩,她就出師不利了。
而瑪蒂娜似乎從她並無異色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麼,笑著坐到了喬婭之前看信時坐的那把但丁椅上。她雖然模樣和喬婭極為相似,但是兩者閱曆的不同所造成的氣質確實天差地彆的。
光從瓦諾莎信中那寥寥幾句,便能想象得出瑪蒂娜前三十年波瀾壯闊的一生,雖然此時此刻的她,隻是一個披著羊絨披肩,坐在燈前,麵有病色的中年女人,然而她眉眼中的野性,還是使人感覺到她美麗而脆弱的外表下,如同野草一般的韌性。
喬婭遵從她的意見,並沒有離她太近,而是坐在了與她稍有些距離的床尾,靠著床尾的床柱。她背著吊燈的光,光亮從她身後湧向前方,將坐在書桌前的瑪蒂娜包裹了起來。
“我猜你一定有些驚訝,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在我窗邊。”瑪蒂娜笑了笑,“其實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當你從十五六歲開始,窗邊便總是有各種各樣窺探的人時,你也能發現的。”
“一開始,是彆人聽說這家人中出了一個紅衣主教的情婦,於是總有人過來想看看這家人的姑娘是有多漂亮;後來是聽說來了個異鄉女人,想看看她是不是在自己的屋子裡偷偷地用巫術。”瑪蒂娜頓了頓,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了似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最後是裡卡多聽說總有遊手好閒的家夥在我窗外遊蕩,為了保護我,天天晚上爬到我窗戶外麵趕走那些登徒子。”
喬婭:“……”
怎麼感覺裡卡多更像一個登徒子。
“那麼你呢?”瑪蒂娜的疑問將她從“裡卡多到底是貴族還是登徒子”的沉思中喚醒,她的思維停頓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瑪蒂娜是問她為什麼學會了登徒子扒窗戶的絕技。
她笑了兩聲,說:“這……是我的愛好吧。”
“梵蒂岡其實並不如大多數想象的那麼有趣。”喬婭歎了一口氣,努力地回想這梵蒂岡被各大教堂的穹頂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既然城市無趣,那麼我隻有自己變得有趣一些了。”
她很少對人吐露心聲,一方麵是她性格使然,另一方麵則是這個世界大多數也都不能理解她這個小小的愛好。
切薩雷與她相互理解,但正如她不會讚同切薩雷越發外露的野心一般,切薩雷也不會讚同她這些相比起其他貴族小姐而言顯得過於離經叛道的愛好。
“你說得對,梵蒂岡是一座非常無趣的城市。”
喬婭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她對麵的瑪蒂娜正嘴角含笑地看著她。
“相比起直接逃離的我,你選擇了溫柔的抗議。”瑪蒂娜說,“這大概也是我們之間最不同的地方吧。”
喬婭看著她,眨了眨眼睛,她忽然站起身來,想向瑪蒂娜走去,而瑪蒂娜卻神色一變,立馬用手絹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朝喬婭擺手,示意她不要過來。
而這時,房門處也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以及裡卡多帶著幾分焦急的聲音:“喬婭,喬婭!瑪蒂娜是不是在這裡?”
這時候的喬婭也沒心思計較太多,她直接大步跨到門口,將房門拉開,門外站在一臉擔憂的裡卡多,他在看見捂著嘴咳嗽的瑪蒂娜之後,也沒有跟喬婭打招呼,便立即衝進屋內,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環抱住了她,一隻手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低聲地安慰著她。
喬婭並沒有上前打擾他們,而是往後退了一步,將房門輕輕掩上。
仍有絲絲小雨從中庭傾灑而下,飛濺在走廊的扶手上,又跌跌撞撞著,一頭栽進中庭噴泉的水池之中。
她在門口屋內望去的時候,看見了瑪蒂娜手中的手絹,白色絲綢,布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康乃馨的花期已過,再嬌嫩的花瓣也經不起季節的更迭。
過後幾天的佛羅倫薩雖然沒有再下雨,卻也沒有再出太陽,天空一片密雲湧動,沒有一絲陽光能夠穿透雲翳來擁抱佛羅倫薩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