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婭又一次進入了那一連串奇特的夢境。
周圍都是灰白色的,仿佛所有的物質已經扭曲,隻剩下了一片混沌,她低下頭,看見了自己身上華麗的織錦裙擺,她又像是被塞進了一副她並不熟悉的軀殼。她皺著眉,盯著裙擺上繁複的織錦圖案看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看到了前方一團模糊的光暈。
她遂著本能,朝著有光的地方走去,就聽見左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姐姐。”
她反射性地頓住了自己的腳步,然後立馬扭過頭朝著左邊看去,然而她的身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而她也這時也反應過來,剛剛那個聲音也並不是她的弟弟馬歇爾,而是更柔和悅耳一些,應該是屬於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孩。
她在原地停了將近一分鐘,見沒有人出現,皺著眉又朝前走了一步,這時,她又聽見另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喬婭姐姐。”
這是個男孩的聲音,聽聲線,大約七八歲左右,聲音來源於前方,她隻稍稍遲疑了一瞬,便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隨著她與那處光源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的耳朵邊上也交疊出現了許多不同的聲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或是在與她對話,又或是在與彆人討論著她。
“喬婭,你該起床了,你的拉丁文老師已經到了。”
“喬婭,你的書桌都被弄亂了……等等,你在看《十日談》?你可以千萬彆讓你父親看到你在看這本書,要不然他可是會發火的。”
“喬婭,你的親生母親就居住在佛羅倫薩,嫁給了一個銀行家,又生了一個孩子,在她的來信中她說,她快要死了,你可以選擇不原諒她,但是她想在死前再看你一眼。”
“喬婭,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自由地過完這一生。”
她聽到這個氣若遊絲的聲音時,腳步猛地一頓,她的腦海裡忽然出現一個陌生的金發女人的麵孔來,這個女人躺在猩紅色的床幔之中,臉色蒼白,唇邊帶血,她就與她隔著一道門縫相對望去,這狹窄的一眼,便是她們最後一次相見。
“瑪蒂娜……”喬婭喃喃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下一刻,她又聽到一個滿含怒意的低吼:
“切薩雷、胡安、傑弗裡,他們都將按照我的安排,加入聖殿騎士團,隻有你和盧克蕾西亞這兩個女兒,我希望你們能安安穩穩地生活,成為公爵夫人也好,成為領主夫人也好,你們會在我的安排下,過上這個世界所有女孩子都不敢想象到的好生活。”
“而你,在我養育你十六年之後,卻居然效仿你那個放/蕩而又愚蠢的母親瑪蒂娜,背叛了我!”
喬婭猛地睜開了眼睛,酒店的床頭燈是柔和的暖黃色,在她睜眼的那一瞬間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她在在胸腔處彌漫開來的冰涼之感。她呼出一口氣,正準備起床去喝一杯水,眼角餘光就瞥見了不遠處一雙黑色的鞋子。
她幾乎屏住了呼吸,緩緩扭過頭去,視線沿著那雙鞋子緩緩往上,看見了一雙被熨燙得筆直的灰色褲管包裹著的長腿,凱厄斯難得脫去了那一身厚重的黑色鬥篷,穿著一身挺括的鐵灰色西服,原本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身形,在這一身衣著之下,顯出了成熟男人特有吸引力,而他隻是隨意地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床頭燈的光亮隻能勉勉強強地照出他的輪廓,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之中,但是隔著一無所知的漆黑,她仍能描摹出他的五官。
“你……”喬婭開口又頓住,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可怕,她忍不住咳了兩聲,然後又低聲說道,“你怎麼在這兒。”
凱厄斯將左腿疊在了右膝上,儘管是一個並不正式的坐姿,他身上處於上位者的氣質卻仍舊沒有折損一絲一毫,一開口,還是那樣熟悉的命令質問式的語句:“那本書看完了?”
喬婭歎了一口氣,儘管她知道一個凱厄斯有的是辦法盯著她讀完那本《十日談》,但她卻沒有設想過自己在旅程當中的某一天,半夜在酒店醒來還會看見這名陰魂不散的吸血鬼。
“沒有。”她平靜地說道。
“我說過……”
“你說過,如果我不讀完這本書,你會殺了我。”喬婭直視著他,說道,“我知道,這是你曾經戀人讀過的書,可能她會在燭台下聲情並茂地為你朗誦,又或者她曾經將這本作為你們之間的定情信物贈予了你。可是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你們之間的回憶,不應當是屬於我的。你說,對嗎?”
她說完這句話,便屏住呼吸,盯著那個半個身體都陷入陰影之中的吸血鬼,就如同她第一次遇見他,隔著天使港書店的櫥窗,隔著冰涼的陽光所製造出來的陰影。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凱厄斯不過是想在自己身上尋找一些當年戀人的影子而已,但當時的她並不介意,甚至會有些憐憫這個活了三千年卻隻能在彆人身上憑吊愛情的老家夥。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不能再繼續卷入這段長達五百年的紛爭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