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昆山院院長“唰”一聲將長長的紙帛抖落到底。
隔著一道簾幔,公良瑾與顏喬喬同時呈現出恍惚之態。
“少皇瑾啊少皇瑾。”院長笑眯眯地湊近了些,麵目慈和地問,“你這是找人寫三千字打發我,還是命人寫三千字打臉我?”
公良瑾堅強微笑:“……都是學生的錯。”
話一出口便覺不妙。院長方才的怒吼仍然餘音繞梁,這一認錯,豈不是雪上添霜?
果然,老頭子的臉瞬間陰森得直滲黑水:“錯?!錯在何處!哪怕你有半個字反省呢?!!!”
咆哮聲幾乎掀動了簾幔。
顏喬喬的手指不自覺地揪住華貴的大帳,心臟似秋風中的落葉,瑟瑟直發顫。她把雙腳悄悄踮起,腳尖在厚重的深青地毯上碾了又碾,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即刻逃離昆山。
‘結、結尾那裡應該能有一兩句反省……吧?’她弱弱地想。
公良瑾勉強維持住周身溫雅,出於對顏喬喬底線的信任,他出言安撫道:“老師息怒,卷末當是有反省的。”
“喔,是——嗎?”院長把音調拖得老長老長。
顏喬喬繃直了脊背,心臟懸到了大梁上。
肯定有,必須有!她再困、再不著調,也得有基本的節操。
沒錯,肯定是反省過的。
紙帛發出清脆的“嚓嚓”聲,手指“刺”一下落在滿紙溢美之上,利落地往下劃拉。
“玉樹臨風……”
“才高八鬥……”
“叱吒風雲……”
公良瑾:“……”
顏喬喬:“……”
終於,手指一頓,院長緩聲念道:“吾、之、過。”翻起眼皮,瞥公良瑾一眼,呲開滿嘴黃牙,“誒嘿,還真有了。”
公良瑾忍住扶額的衝動,淡定頷首,洗耳恭聽。
“清風朗朗,明月高潔,實不該汙之瀆之,有害君子之聖名?”老頭子越念越慢,語調越拔越高,眉頭越皺越緊。
大約是吊著一口“看看他還能玩什麼花樣”的陳年濁氣,院長一字一頓,繼續往下,“勞動金尊玉貴之體,危礙日理萬機之軀。吾之過,萬死不能贖也?”
念到最後,已不是一句簡單的‘陰陽怪氣’足以形容。
公良瑾:“!”
顏喬喬:“!”
不,她不是這個意思,她隻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為——玷汙少皇名聲、勞煩少皇為她出頭、害得少皇吹了冷風。
真不是抨擊院長罰殿下寫自省書!
她要是現在跳出去自首……孤男寡女,藏身內殿……恐怕殿下危危欲墜的風評更要雪上加霜。
顏喬喬淩亂又彷徨。
“寫得不錯。”院長點頭,輕飄飄問道,“誰寫的?”
公良瑾拱手垂眸:“與他人無關,此事都是瑾之過,任憑老師處罰。”
肩上的傷滲出血,他仍端端正正抬著雙臂。
院長盯住他的肩膀,怪笑兩聲,道:“沒事,沒事,小事一樁。走了,好好保重貴體,咱們來日方長!”
“……恭送老師。”
送走小老頭,公良瑾踏入內殿。
這是顏喬喬第一次在謫仙臉上看到“生無可戀”和“四大皆空”。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湧到唇畔,一句比一句更尷尬。
半晌,公良瑾微笑:“……”
顏喬喬回以微笑:“……”
寂靜如死氣一般蔓延。偌大殿堂中,空氣一點一點消失無蹤。
*
顏喬喬忘了自己是如何挪動雙腳移出清涼台的。
她隻記得回過神時,人已經站在那條能夠看見殿下撫琴的雨花石山道上。
身邊偶爾躥過行色匆匆的學生,顏喬喬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經義課萬萬不能缺席。
徐夫子每堂必點名。
這門課,從前最令顏喬喬頭疼。
經義課講授的是前輩高人總結的吸納靈氣淬煉自身之術。對於無法感悟道意的顏喬喬來說,每次上經義課,感覺如同在死記硬背人類尾巴的七十二種使用方式——她也得先有個尾巴啊。
如今倒是有尾……道意了。
顏喬喬拍了拍昏沉的腦門,前往專職傳道教學的勤業台。
昆山院十八台地中,勤業台占地最廣,風光最為獨特。成排的二層黑木樓規格一致,分布整齊,遠遠一看感覺就像在逛棺材鋪。
顏喬喬在人群中挑了個熟麵孔,跟著對方爬上一座木樓,摸到後排臨窗處,趴在黑色雕花實木幾案上打瞌睡。
眯瞪片刻,後背忽然被人用筆杆戳了戳。
“昨晚沒事吧喬喬?”一道溫柔細弱的聲音飄進耳朵。
顏喬喬懶洋洋支頤回眸,看到一張清秀白淨的瘦長臉。
孟安晴。
孟安晴父親與顏喬喬父親曾在年少時義結金蘭,顏父繼任南山王之位後,孟父一直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副將。十年前孟父戰死,孟母病亡,南山王將這名孤女接回王府,當作顏家的表小姐養大,顏喬喬赴皇都入學,也捎帶上了孟安晴。
顏喬喬知道,父親一直有意讓孟安晴給顏青做媳婦,算是她的準大嫂。
前世在她出事之後,向來一團和氣的孟安晴差點氣瘋了,紅著眼拎劍就要砍人。
顏喬喬沉吟著,懶懶嗯了一聲:“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