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躁動漸漸平息。
膽大一些的人不再四散奔逃, 而是踮起腳,遙遙凝望那道筆直走向琉璃塔廢墟的身影。
遍地破碎琉璃映著漫天花燈,折射出萬千道細碎的光線, 像堆積在地上、即將熄滅的煙火塋。
孤寂、無聲而絢爛。
“怎麼這琉璃塔說崩就給崩了呢?可惜了, 一對璧人上塔雙飛,雙雙身殞……唉, 聽說還是昆山院最優秀的才子佳人呢!”
“這可真是,在天願做比翼鳥,落地卻成鬼鴛……”
說話的兩個人踮著腳,抻著脖頸,大大膽膽停在原地——少皇剛從不遠處經過,那一身淡然自若的氣質能夠感染人心,途經之處,周遭人群不知不覺便鎮定下來。
廣袖微動,少皇腳步未頓,回眸瞥過一眼。
“……鴦。”說話之人猛地噎了個嗝,直到那道清風明月般的身影遠去,才打著激靈回過神,急急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袖, “少、少皇殿下看、看了我一眼。”
同伴莫名其妙:“殿下看你作甚——便是殿下當真看你,你也沒必要嚇成這副德行吧?咱殿下明月皎皎的大君子,看你一眼那是給你開光。”
“……”
開光?哪家用殺氣給人開光?這話憋在了喉嚨裡, 沒敢說。
*
顏喬喬撲扇著兩麵大翅膀,呼呼向下降落。
琉璃廢墟的光芒交錯照映到十丈高的半空,顏喬喬很快就穿破高處的黑暗,如燈神下凡一般,裙裾翻飛, 落入光暈籠罩的範圍。
底下斷續傳來聲聲驚呼。
織滿金紋的赤紅花燈袍服襯著天人般的容顏,緩緩自高空降下,綽約曼妙,美不勝收。
在旁人以為她已香消玉殞之際,這一幕足以稱為永生難忘的奇跡。
旋即,她身後兩扇綠黑巨翼也被琉璃碎光照亮。它帶來的視覺衝擊力更是無與倫比地震撼。
由於震驚過頭,底下廣場上連驚歎聲都消失了,隻餘一聲聲牙縫中倒嘶出的涼氣。
顏喬喬此刻無暇顧及旁人的想法,她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道身影,瞳仁在狂風中輕輕顫動。
他正向她走來。
他是小將軍。他是少皇瑾。
她無助地揮了揮翅膀,想要越過廣場,徑直飛去無人的地方。
遺憾的是絹花姐妹製作的手工翅膀並沒有那麼頂事,至多便是減緩墜落速度,讓她不至於摔死罷了。
這一刻,時間流逝得極快。
不過轉眼的功夫,顏喬喬便能看清君子容顏。
清冷黑眸浮著一層薄慍,公良瑾的臉色絕對稱不上和藹。
同樣,他也看清了她豔光攝人的裝扮,以及身後兩扇呼呼拍動的詭異翅膀。
顏喬喬還沒來得及臉熱,身軀便重重從天而降,向著他俯衝而去——準確說,是他恰好停在了她降落的位置。
“殿下快讓……”
話音未落,她已下意識閉緊雙眼,轟一下撞進了男子瘦削堅硬的懷抱。
他單手攬住她的背,廣袖拂過身側,帶著她疾疾連退數步,卸去衝擊力道。
她的臉摔扁在他的胸膛上,一吸氣,便聞到了他身上清幽的暗香。與前次不同,此刻她與他的距離幾近為負,味道並非若有似無,而是溫柔強勢、不容抵抗地侵入肺腑。
除去清幽之外,更添了極致的寒冽,如遇細細碎碎的浮冰。
她的身軀軟軟地貼著他,像花瓣撞入玉樹。
她的心臟輕輕懸了起來,正待加速跳動時,身後翻飛的巨翼“噗啪”一聲糊了下來,濺起寬達一丈的琉璃粉屑。
顏喬喬:“……”
她感覺到他的胸腔悶悶震了下,頭頂落下一道氣流。
氣笑了。
一隻大手握住她左邊肩膀,將她從懷中扶出。
她抬頭看他,見他眸中蘊著薄怒,視線自上而下掃過她的身軀,確認無礙。
旋即,他吸氣,準備寒聲責問——
表情忽然凝固,薄唇微分,卻一時失語。
顏喬喬怔了一瞬,緊隨其後,表情也跟著徹底凝固。
腦海裡浮動的,都是三個小姐妹爬上爬下用“香爐”熏衣袍的畫麵。都說久聞不覺其臭,可她一路飛下來,這股味道卻依舊如故。
顏喬喬:“……”
有的人活著,她已經死了。
*
禮儀周全的君子瑾並未表現出異色。
他鬆開握住她肩膀的手,踏前一步,站在上風口,淡定吩咐左右:“清場,把韓世子救出來。”
顏喬喬踩著滿地琉璃屑,悄悄退到兩尺之外。
她不動聲色地活動十指,試圖將身後的巨翼一點一點收起來,卷入傘骨中。
“刷——嚓——刷——”
翼翅拖過琉璃碎渣的聲音清脆分明。
本來已將注意力放到廢墟上的眾人齊齊轉頭望向她。
顏喬喬:“……”
算了。
鬆脂火炬的光芒在龐大的廢墟中漫射,看著眼前耀眼晃動的無儘火光,顏喬喬不禁又想起了停雲殿的火場。
在塔頂上時,她的確有一瞬間憐憫過今生尚未做錯事情的韓崢,但這並不足以讓她放棄報複。
畢竟,前世的她無辜,前世的父兄無辜,前世被神嘯鐵蹄踐踏的受害者也無辜,前世明知無望卻仍然至死堅守孤城的三萬將士同樣無辜。
她與韓崢之間,除了家仇還有國恨。有能力救國卻袖手旁觀,與叛國何異。
她知道,倘若有機會,韓崢必定會做出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選擇——談起鷹兔之時,他的野心已暴露無遺。
顏喬喬不後悔今日所作所為,但心情也並不像想象中那麼輕鬆。
她微微抿緊雙唇,舉目望向清理廢墟的官兵。
清理工作並不容易。
雖然每個人都覺得不太可能有幸存者,但在沒有確認屍體之前,總得懷抱萬一的希望——萬一人沒摔死,卻死於營救,那可就太造孽了。
於是官兵們頗為小心,從外到內梳理,防著小山般的琉璃再次傾塌。
漸漸地,兩處落點周圍清出了直徑三丈左右的空白地帶。
琉璃粉塵在微潮的塔座底部留下一道道整齊的白色拖掃痕跡,碎屑被一尺一尺騰開,不多時,便看到了邊緣染血的琉璃棱塊。
清理者放慢了速度,由表及裡,一寸寸挪走碎屑。不知過了多久,隻見一片大致是人體形狀的血色區域呈現在廢墟之中。
顏喬喬屏住呼吸,心臟“怦怦”直跳。
先天境的修士,可辟穀龜息,以一敵百,但也僅此而已。
漸漸,琉璃塵屑邊緣跌出一條軟如繩索的胳膊。
紅豔豔的衣裳。
紅衣該是韓崢。顧京穿的是青色書生袍。
顏喬喬心跳微頓,強忍住胸口浮起的戰栗感和作嘔感,定睛望了過去。
很快,又一條綿若死蛇的腿跌出廢墟。
覆在身體上方的碎琉璃被輕輕地撥走,兩名官兵一人抬肩、一人抬腿,將麻袋般的紅衣人搬上擔架,查驗片刻,用長長的白布巾將他整個罩住。
“不是韓世子!”有人微躬著身,疾疾上前向公良瑾稟報,“是盛祥銀莊的當家人,姓顧名京。已經死亡。”
原來那襲紅衣不是花燈袍,而是被鮮血浸透。
顏喬喬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劇烈,撞得胸腔一陣陣泛惡心。
另一邊也傳來了消息。
“找到韓世子了!”
公良瑾淡淡應一聲,提足走進廢墟中央。
顏喬喬懸起心臟,手指緊緊攥住袖口。
怦、怦怦、怦怦怦……
她緊張地凝視著那個方向。
韓崢的狀況並不比顧京好,甚至更糟糕一些。
他失去了整條右臂,齊肩而斷,連骨骼都已消失不見。額上被琉璃碎片割開了一道長傷口,斜斜從發間劃過眼尾,血液糊住了緊閉的雙眼,皮膚與嘴唇白得毫無血色。
韓崢的身軀也是軟的,抬上擔架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麵團。
醫師上前替韓崢驗身,後方,大理寺、玄機處與昆山院的人陸續抵達了廣場。
今日昆山院出麵的是一位傅姓監院。
院長不問俗事,書院平日主事的是兩位監院。傅監院身後跟著數名執事,顏喬喬一眼就看到了陰魂不散的老仇家——秦執事。
“情況如何?”傅監院疾步上前。
他是一名醫道宗師,蓮藥台便是他負責的台地。
“老師。”見到傅監院,擔架旁的醫師疾疾收起道光,讓開位置,簡單地稟明情況,“墜落之際,韓世子當機立斷,將道意與靈氣儘數灌注於右臂,以徹底粉碎右臂為代價,削減了衝撞的力道。再加上身後彩翼提供的少許緩衝之力,堪堪保住了一線命脈。能否救回,尚未可知。”
傅監院點頭,掌中蘊起耀眼的白綠道光,覆於韓崢心口。
顏喬喬眸光微微閃動,心下低歎——這都沒當場摔死。
許久,傅監院收回道光,離開幾步,輕輕搖了搖頭,歎息道:“能不能撐過這一劫,要看他自身的求生意誌。隻不過,即便救活了性命,也是終身殘疾。且,經脈儘斷,修為儘毀,再無重修的可能。罷,罷,將人送往蓮藥台吧,接下來七日,我會寸步不離看著他,儘我所能保他性命。”
官兵望向公良瑾。
公良瑾頷首:“辛苦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