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光線下, 一眼辨不清黑木與血漬。
一襲黑袍緩緩迤過遍地血泊,蒼白容顏一寸一寸被屋外陽光照亮。
像人間的光撫過逝者麵龐,從精致下頜處步步上移,至淡色薄唇, 至一雙清黑冷寂的眸。
顏文溪死前的哀叫, 如魔音般繚繞在他周身。
從這個顏氏叛逆口中得知, 顏玉恒與顏青遭遇韓崢算計而死, 由江白忠操刀。
在這七年間,顏喬喬被困於牢籠, 寸步難行。
外間無她任何消息,隻知她病著、病著、病著……父兄身死, 也不得一見。
無名無份,不見天日。
與他動蕩破損的道心遙遙應和。
他身軀微晃,精致眉目間浮起濃黑的霧氣。
出於禮節, 他先至青州拜訪, 打聽她的情況, 而未直接打擾她。此刻卻發現多行了遠道。
他向外行去。
步伐不快,身後卻拖出殘影。
他去往青州王陵,打算原路返回——當年隻餘一息尚存,他潛入皇陵墓陣最深處入定療傷,意外與墓中大陣共鳴,發現皇陵墓陣與東麵定州、北麵漠北、西麵大西州、南麵青州的王族陵墓竟有玄妙感應,通過奇異的靈力共振,遙遙相通相望。
從皇陵陣心可以直達此處, 自青州王墓也可傳至京陵。
行出一段,他微微蹙眉,回眸, 望向更遠的南麵。
不知何時,仿佛曾做過一場夢。在那場夢中,他上門拜訪,得知她去了南麵威武山,便去尋她。
她穿著一襲灼目的大紅衣,紅綾翩飛,像紅豔豔的妖精在林間起舞。
幻夢般的美好。
正待步入青山王陵,心下忽然有所感應。
他抬眸,望向西邊。
隻見天際隱有赤雷,雲間翻湧著尋常人無法察覺的滔天血氣,血氣之下,是遍野哀嚎、人間煉獄。
道意動蕩難安。
仁君之道澤被萬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
那是……即將成聖的血邪大宗師,進犯疆土,大開殺戮。
公良瑾垂眸,薄唇輕抿。
清瘦挺拔的身影沒入王陵,頃刻有奇異陣光勾連天地。
未赴京陵,而往西行。
*
顏喬喬迷迷糊糊醒來。
她抬起手,下意識撫了撫後頸——似乎做了個夢,夢見被人揍暈了?
她左右甩甩腦袋,渙散的眸光一點點凝聚。
她半倚著窗下的軟榻,眼前是一方雕花小玉案,案上置著照雪梅,開得妖嬈。
窗外冬雪凜凜,殿中地龍燒得旺,隻需穿輕薄的紗衣。紗衣下,兩條細白的小腿一晃一晃。
寢殿金雕玉砌,氤氳著暖融融的富貴氣。
我是誰?我在哪?
顏喬喬迷茫片刻,想起來了。
她被韓崢“封印”在停雲殿許多年,前日忽然從離霜那裡聽來個消息,韓崢今日要封她為君後。
她恍惚撫了撫額角。
一夢醒來,父兄之死似乎變得更加不真實,心口攢動著奇異的情緒,她覺得逝去的經年歲月就像一段灰白的香燼,毫無意義地寸寸塌碎。
她不該在這裡。
她又該在哪裡?
她迷惘起身,向殿外行去。推開殿門,有寒風卷入,撞上室內暖熱的空氣,頃刻激起一整片白霜。
她被凍得瑟縮了下,身軀難抑地痙攣。
這些年,她心中鬱鬱,又常飲傷身的湯藥,身子骨早已垮了。
環視這間被風雪繚繞的華貴囚牢,她心有所感,自身命運全不由己,生死隻在旁人一念之間。
韓崢可一念封她為後,亦可一念奪她性命。
抿唇回眸,望向離霜。
今日的離霜仿佛也有些不對勁,大約是快要解脫的緣故,冷麵女官的神情活泛了些,淺棕色的瞳仁裡浮著一層迷茫困惑。
“夫人莫著涼。”離霜儘忠職守道。
視線卻未落在顏喬喬臉上,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一身好本領,原該上疆場殺敵。”顏喬喬抱臂移向內殿,邊哆嗦邊說道,“與我一道困在此處多年,當真是委屈你了。”
換作平日,離霜該說些忠君報國之類的迂腐話。
今日她卻詭異地沉默了片刻,然後回道:“帝君於我有大恩,不可不報。”
“若他要你性命?”顏喬喬問。
離霜抿了下平直的唇角:“我欠帝君兩條命,死也不夠還。”
頓了下,她補充道:“所以夫人不必勸我助你逃走,不可能。”
顏喬喬:“……”
都說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此言不虛。
隻是開門吃了陣冷風,離霜便知她又生了離去的妄心。
顏喬喬跳到軟榻上,雙腿在輕紗下一晃一晃。
“哎,”她眯眼笑,“我問你啊,若能還他兩條命,此身由你自己作主,你會做些什麼?是領軍打仗,還是仗劍江湖?”
離霜又默了下。
她從未想過這種可能,從未想過自己想做什麼,願意做什麼。
她這一生,隻知永遠服從君上的命令。
顏喬喬笑道:“要我說,你這性子不適合入伍——你不合群,也沒謀略。做俠客也不太適合你——你性子寡冷,沒什麼興趣替人打抱不平。”
離霜微微偏頭,竟是入神地聽她說話。
顏喬喬續道:“做殺手不錯。那種有原則的殺手,隻殺壞人不殺好人。比如韓崢這樣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可殺。”
離霜眼角抽了抽。
拐這麼個大彎,原來還在說老三樣。
離霜抱劍,冷漠道:“休犯不敬之罪。”
“犯了又如何。”顏喬喬一臉無賴,“你不是說韓崢今日要封我為後?我可不會安安生生做什麼賢內助,他日權勢在身,謀朝篡位不在話下——可休怪我沒有事先提醒過。”
離霜:“……”究竟是哪裡想不開,為何要接這個女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