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門眾人在這個海島暫且安頓了下來,以避外界戰亂,除了明空仍有些適應困難,基本上沒有什麼彆的問題,一恍就過去了大半個月。
曲淳風坐在岸邊,身旁放著一個小泥爐用來煎藥,罐子裡裝滿了漆黑的汁液,因為灼熱的溫度,咕嘟咕嘟冒著小泡,他手中拿著一摞紙張,一邊看,一邊從乾坤袋中取出藥材丟進去,隨著時間的流逝,藥汁也越來越粘稠。
臨淵去覓食回來,聞到苦澀的藥味,直接遊遠了,過了好半晌才猶猶豫豫的回來,把臉埋在曲淳風膝蓋上,悶悶說了一個字:“臭。”
曲淳風見狀,從腰間取下一個竹青色的香囊遞給臨淵,淺淡的檀香驅散了些許苦澀的藥味,總算令鮫人緊皺的眉頭鬆緩了些許。
臨淵不明白曲淳風為什麼天天都要熬這些東西,用尖銳的指甲扒拉了一下火堆,又被燙的縮了回來,仰頭問他:“好喝嗎?”
曲淳風曾經用陶罐熬過一次魚湯,臨淵有些饞。
曲淳風覺得他傻,藥怎麼會好喝呢:“自然不好喝。”
他想起身上未解的毒,心裡忽然有些沉重,看了臨淵一眼,修長的指尖落在他頭上,在墨藍色的發間緩緩穿梭,喉結動了動,忽然低聲道:“若有一日我身死了,你會另覓伴侶嗎?”
他心裡其實知道答案,但就是想問一問。
臨淵聽見他說死字,有些不高興,輕輕摳弄著曲淳風腰間的玉佩,嘟嘟囔囔道:“不找。”
鮫人選定了伴侶就是一生一世的,才不會改,曲淳風如果死了,自己就守著他的屍體。
曲淳風靜靜看著臨淵,片刻後,將他攬進了懷裡,低歎了口氣,緩緩收緊雙臂,力道大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後者不明白他今天為什麼如此反常,茫然的眨了眨眼,卻也沒有掙紮,隻輕輕動了動尾巴尖。
曲淳風心中忽然覺得很遺憾,說不清原因,就是沒由來的遺憾。
臨淵問他:“你怎麼了?”
曲淳風輕輕搖頭:“沒什麼。”
他到底還是沒把中毒的事告訴臨淵,隻覺得倘若能解了毒,便是上天恩德,若解不了,也是命該如此。
明宣在遠處坐著,一個人閒的無聊,在鼓搗自己的龜殼,他對彆的不感興趣,就喜歡算命那種神神叨叨的東西,放了幾枚銅錢進去,將龜殼搖的劈裡啪啦響。
一條金色尾巴的鮫人托腮看著他:“你在做什麼?”
明宣:“算命啊。”
金色尾巴的鮫人聞言微微挑眉,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不同於臨淵偏向陰柔的妖氣,他的五官更為邪氣冷硬些:“算命是什麼?”
明宣:“就是預測未來。”
對方恍然大悟,似乎來了興趣:“那你給我算算?”
誰料明宣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閉眼繼續搖龜殼:“我隻會算人命,不會算魚命。”
他說著,將幾枚銅錢倒出來,按照順序擺好,但仍是一片錯綜複雜的局勢,皺著眉掐指一算,陷入沉思,好半晌都沒出聲。
那鮫人見狀問道:“你算出什麼了?”
明宣摩挲著下巴道:“生死關,閻羅開路,九死一生的不祥之兆。”
現如今楚國已亡,洪觀微羽化,實是沒有任何外力能再乾擾到他們師兄弟的命理,如果非要說一個,那就隻有身上的毒蠱了。
明宣罕見的有些愁眉苦臉,大師兄一連十幾日都在試藥,卻還是一無所獲,難道真是天妒英才,老天爺一定要他們葬身於此嗎?
正犯著愁,隻聽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驚呼,原來是明空剛才抓魚的時候忽然倒地抽搐不止,吐了一大口血出來,眼見著半條命都快沒了。
曲淳風原本正在煎藥,聽見動靜麵色一變,快步走了過去,卻見明空躺在地上痛苦蜷縮,雙手掐著自己的喉嚨,呼吸困難,幾個師兄圍在周圍,已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眼見曲淳風過來,自發讓出了一條路。
“大師兄,明空毒發了,怎麼辦啊!”
“他他他……他好像發作了……”
曲淳風蹲在明空身旁,皺眉抓起他的手腕一看,卻見上麵有一條黑色的脈線,已經順著手臂蔓延了三寸有餘,赫然是毒蠱發作之兆。
他此次出來,昭寧帝僅賜了半年的解藥,前往泉州的時候路上耗費兩月,尋覓鮫人蹤跡的時候,林林總總又耗費了三四個月,現在算算日子,半年之期已經快到了。明空是所有師兄弟排行最末的一個,修為也最低,隻怕壓不住毒性,所以才提前發作了。
曲淳風從乾坤袋中取出幾根金針,封住明空周身幾大要穴,使足了力氣才將他緊閉的牙關掰開,吩咐明宣去將熬好的藥端過來。
明宣慌不迭的去辦了,端著一碗漆黑的藥很快跑了回來,卻站在旁邊猶猶豫豫的不敢給明空喂下去。
曲淳風見狀狠狠皺眉,沉聲道:“愣著乾什麼,還不快給他喂下去!”
明宣急的滿頭大汗:“大師兄,燙燙燙……燙啊。”
說燙都是輕的,那藥都煮開了,趁熱倒出來,一碗灌下去能把豬燙死。
曲淳風想收拾他,奈何現在不是時候:“去找冷水來,和藥一起灌!”
明義穩重些,已然找了一大碗冷水來,把藥汁混進去,幾個人掰著明空的嘴,手忙腳亂的灌了進去,他死命掙紮,嗆的直咳嗽,過了好半晌才安靜下來,眼一閉卻是昏死過去了。
明宣急問道:“大師兄,他怎麼樣了?”
曲淳風亦是心亂如麻,他探了探明空的鼻息,又捏了捏他的脈象,麵色平靜,卻偏偏讓人覺得他並不如表麵上這麼運籌帷幄:“無事,睡過去了,你們好好照料他。”
洪觀微留下的藥方僅能給他們續三個月的命,可三個月之後呢,又該怎麼辦?
明空的毒發似乎隻是一個開端,之後的一段時間,天一門眾人都陸陸續續出了事,雖然服藥過後都壓下了毒性,但他們心裡都清楚,那隻是暫時的。
曲淳風疲於奔波,每天所能做的事,除了熬藥還是熬藥,但一碗藥飲儘之後,似乎也預示著他們的性命僅剩了短短三個月,心頭被壓的喘不過氣來,深深的無力感遍襲全身,那是一種滲到骨子裡的絕望。
除曲淳風外,最後一個毒發的是明宣,他卻沒怎麼愁眉苦臉,忍著疼痛,眼巴巴的蹲在一邊,像是要糖一般催促著曲淳風:“大師兄,快快快,藥……”
曲淳風把晾涼的藥汁倒入碗裡遞給他,明宣都顧不得燙,三兩下就灌進了肚子裡,顯然是疼的不行了,末了長長喘了一口氣,半死不活的癱在地上不動彈了。
看見他們這樣,最不好受的其實是曲淳風,他見臨淵還在旁邊往爐子裡遞柴火幫忙煎藥,搖搖頭製止了他的動作,然後用沙土將火苗掩熄。
剩下的一碗藥夠他自己喝了。
鮫人怕火,臨淵的手被燙的有些脫皮,卻罕見的沒找曲淳風撒嬌打滾,仿佛是察覺到他沉凝的情緒,無聲往他懷裡鑽了鑽,乖乖趴在他膝蓋上,輕輕晃動著魚尾。
曲淳風為什麼不開心呢?
曲淳風為什麼不開心呢?
臨淵腦子裡滿滿當當,全都被這幾個字塞滿了。
他不知道,曲淳風正在等死,等死的同時,或許會看見那些師弟一個個先他死去,那是比墜落深海溺斃還要窒息的一種絕望。
輕緩的海風迎麵吹來,將火堆嫋嫋冒起的一股輕煙吹散了。曲淳風不怕死,他隻是怕帶累了底下的師弟,也辜負了師父的囑托,此時除了等著毒發,便就是反思自己當初所做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明宣服下藥,似乎也緩過勁來了,他搖搖晃晃的從地上坐起身,然後甩了甩身上的沙子,見曲淳風和那條鮫人坐在一起,似乎是在發呆,不由得盯著他們看了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曲淳風都已經察覺到他的視線,皺眉看了過來:“盯著我做什麼?”
明宣完全是一片好心,沒有任何詛咒的意思:“師……師兄,我等著你毒發了,好給你喂藥。”
但問題在於,他等了好半天,曲淳風還沒有任何毒發的征兆,藥都涼了。
曲淳風就算修為再高深,也不可能強到這種地步。
明宣有些摸不著頭腦,一頭霧水。
曲淳風其實自己也有些吃不準,按理說半年之期已經過了,底下的師弟無一例外都紛紛毒發,偏偏他一點動靜都沒有,手臂上也沒有黑色的脈線,正常的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迎著明宣好奇的視線,曲淳風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隻能道:“把藥碗放下,我自己喝。”
明宣隻得把碗放在一旁,然後麻溜的滾遠了。
臨淵聽見他們的對話,忽然一改懶散的姿態,倏的直起了上半身,狹長的眼睛微眯,墨藍色的瞳孔竟看出了幾分銳利:“你中毒了?”
“沒有,”曲淳風把他的身體壓下來,寬大的袖袍落下,擋住了那微涼的風:“彆聽明宣胡言亂語。”
明宣確實喜歡胡言亂語,但臨淵還是不太信,嗅了嗅曲淳風身上的味道,見沒有感受到任何人類病染沉屙的跡象,這才略微放下了心,重新躺回曲淳風懷裡,想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出聲問道:“他們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