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給你添麻煩了。校方所有人的電話保持暢通,高小姐隨時打來都可以。”
寇越跟高崎道再見,高崎跟在張老師後麵悶頭走著,並不作答。大約兩分鐘後,他匆匆回頭,眼神沒有焦距地掠過她,落在黑漆漆角落裡早已看不到的蛛網上,他一字一頓大聲道:“再—見—”
寇越轉頭打開車門坐進去,卻停在原地遲遲沒有離開,她突然理解高頌在電話裡沒能成功隱藏的那些情緒。是一輩子卸不掉的負累,也是最愛的弟弟。寇越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誰活著都不輕鬆。
飯後在夜幕下的車河裡遊蕩著,路過一家酒吧的後門,偶遇曲殊同。正確來說,是偶遇曲殊同的車子,奔馳最新款純黑色B型房車——市裡開房車代步的人不多,且他的車牌是連號的,十分好認。
前方人行道的交通燈響聲突然變得急促,但斑馬線上的行人仍舊按照既定的步速不疾不徐地挪動著,稀稀拉拉的,像是沒擰緊的水龍頭。寇越噠噠噠敲著方向盤,百無聊賴地望向後視鏡。居然就看到曲殊同自酒吧出來,虛浮著腳步上了車。
由於前車沒有在第一時間啟動,後車不耐煩地“滴——”壓著喇叭不放。寇越在刺耳的噪音裡恨不得倒個車給他一擊。也就擰緊個瓶蓋,耽誤了不足兩秒,能礙著你做什麼了。
寇越駛過十字路口,將車子停在路邊的車位裡,轉身大步往回走。
曲殊同費勁兒地剛剛扯出自己的小毯子,就聽到有人嘟嘟嘟敲窗,藍黑的窗玻璃上也隨之浮現寇越圈著眉骨殷殷往裡看的臉。曲殊同醉眼朦朧中,隔著玻璃,不由伸手在她的下頜輪廓上輕輕描畫了兩下。
寇越約他吃飯總是趕巧約不對點兒,他好不容易有空閒時間轉頭去約她,她卻要不然是在機場準備出差,要不然是通宵加班後正在補覺。兩個人各自都有很重要的話要當麵說,卻因為忙碌的工作,仿佛生活在不同的時區裡,老也湊不到一起。
“嘟嘟嘟。”寇越唯恐曲殊同喝大了聽不見,不停手地持續敲窗,跟剛剛壓著喇叭不放的那個司機有異曲同工的煩人勁兒。
曲殊同降下車窗,與寇越麵麵相覷。
寇越踮起腳輕輕扒著車窗,她默了默,謹慎道:“醉酒駕駛在中國屬於危險駕駛,危險駕駛是要入刑的,你知道的吧?”
曲殊同伸出胳膊在寇越倏地戒備的目光裡截斷了她的退路,他骨節均勻的手指由她的肩膀徐徐來到她脖頸的血管上,他仿佛一個吸血鬼,輕輕壓了壓她的血管,再用拇指似有若無地去摩挲她的唇。
深夜街道上所有的喧囂突然全部消失了,酒吧裡的靡靡之音、年輕男女做作的追打聲、路過車輛偶爾響起的鳴笛聲,與之一起消失的,是寇越的呼吸。曲殊同甚至一語未發,眼神也恍惚著,但就是感覺欲欲的……徐克《青蛇》裡那種乾淨純粹赤丨裸的欲。
寇越被蠱惑著向前,再向前,最後腦袋沒入車窗,隻剩下越踮越高的腳。
生活是一個個不相通的月相,各人有各人的陰晴圓缺。就在高崎目光遊移解下書包倒出一地雞零狗碎的時候,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在手術台上停止了呼吸。
她叫張曉曉,是一個內心戲非常豐富卻每每未語臉先紅的姑娘,她是曲殊同的病人,如果今年能如願參加高考,第一誌願是A醫大。
當張曉曉得知自己的主治醫生就是A醫大傳說中未滿十六歲上大學的天才曲殊同,整個人瞬間明媚起來,她以為曲殊同能有辦法穩住她的病情。但她太晚發現就醫,來不及了。曲殊同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關掉儀器之前輕握了握她尚未涼透的手。
曲殊同靠在床頭出神地盯著窗外的夜幕,腦子裡仍舊是昨天早上張曉曉埋在晨光裡的虛弱帶笑的麵目。她盯著緩緩推入自己手背的針頭小聲叨逼叨,問A醫大食堂的飯好不好吃,A醫大有沒有什麼鬨鬼的傳說,哪個教授的課比較好混,醫學院是不是真的女生當男生使、男生當驢使?
成功率不到四成的手術,並沒有出現奇跡。手術開始不到一個小時,病人突然心跳消失、血壓消失,各項待命的搶救措施逐一宣告失效。一個小時後,周主任滿臉疲憊地點了點頭,助手轉頭盯一眼時鐘,默默記錄病人的死亡時間。
曲殊同低頭望著張曉曉慘白的臉,似乎再度聽到麻藥時她模模糊糊的最後一句叨逼叨:以前淨顧著看書了……都沒跟男生牽過小手……真倒黴……
曲殊同越過助手做了最後的顱腔縫合工作。
酒吧裡有人正煩惱地唱著他的“倒黴”人生,在那韻腳壓得亂七八糟的歌詞裡,所有的“倒黴”不過是早上要等的8路公交車遲遲不來、中午點的外賣商家沒有放香菜、 男友/女友眼裡隻有日本奈奈/韓國蔡蔡、夜裡睡醒看到自己半個身體被他/她擠到床外……兩位歌手用各種聲部真心實意地唱著他們的“倒黴”。卻殊不知,即便他們的“倒黴”,也不過是不痛不癢的加了濾鏡的“倒黴”。
真正“倒黴”的張曉曉太有生命力了,直到麻醉之前,她都還在掰著指頭展望她無限可能的人生:要買各式各樣的帽子遮住自己的禿瓢、要去某某地打卡應援她的“野生”男朋友、要自學視頻剪輯以後產糧跟自己的病人一起嗑CP——她很自信自己能考上A醫大。
曲殊同收回目光有些迷茫地問寇越:“你知不知道另一個世界是什麼樣的?”
曲殊同是拿手術刀的極理智極唯物的那個群體,但在酒精的誘哄下,自己原本密不透風的理論體係突然就露出了寸大的罅隙,給了其他有的沒的可乘之機。他希望那個內心戲非常豐富的高中生沒有湮滅在宇宙中,她在彆的大家不能到達的地方繼續勃勃生長著。
寇越聽完曲殊同的敘述和最後的問題,微地怔住。她也沒死過,上哪兒知道?但她還是立刻用“這個問題你算問對人了”的自信道:“其實根本沒有另一個世界,隻是維度空間的不同,那些‘去世’的人其實是去了更高維度的空間。”
曲殊同揉著一直隱隱作痛的額頭,雖然意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卻仍是保留著最後一縷清明含含糊糊地說她“瞎扯淡”。
寇越簡直不敢相信曲殊同居然也能說出“瞎扯淡”這樣接地氣的話。她盯著曲殊同一直沒能成功折上去的袖口,半晌,突然頓悟。曲殊同早已不是整天窩在公寓裡喝著酸奶走來走去的“誰都不可將之據為己有”的天才生了,他是個一線醫生,直麵人類的偉大與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