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隻是雍涼城附近的一個農戶,靠著那一畝三分地勉強養活一家四口,雖然他總是為繁重的稅糧發愁,一旦交完,餘下的口糧就沒多少剩餘了。
他想不明白,雍涼的狗官平日裡重稅也罷,為什麼乾著農活就要強行將人給征調去修什勞子的路,那官道已經夠寬敞了,商人的車隊整日來來往往,把把銀子送進雍涼城,都說裡頭各個大戶,盧大人的府邸修的又大又華麗,就這樣為何還要征他們那少的可憐的糧食?
他總發愁,一旦老天爺不賞飯吃,他們該怎麼辦?
果然,大寒災到了,像他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就到了絕路。
他們想要進城,可那狗官就是不開門,那城門又厚有重,饒是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撞不破,甚至鬨久了,上頭還會射箭。
跟雨一樣的箭矢,像淬了毒的蛇,咬住一人就得見血,天氣太冷了,凍住了傷口卻留不住命。
怕了,真的怕了,婆娘拉著他不肯讓再去鬨。
終於,他看到有人為了一口吃的,賣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也看到過那一頭撞死在城牆上的可憐一家人。
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那高高的城牆有多結實,因為這也是他們一點一點修的,每年都修,今年不用了,他們要死了。
他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看著妻子抱著孩子驚恐的眼睛,他隻有抬頭問問老天爺,他們這樣老老實實的普通人究竟做錯了什麼,才要看不過去連條活路都不肯留。
不是沒人想過去其他的城鎮,可是蒼野茫茫,下個城鎮在哪兒?
一輩子都沒走出過這一畝三分地的人啊,稍微走遠點都心慌慌。終於,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王麻子帶著老婆孩子上了山,落了草,當了寇。
這裡所有的流民一個帶一個,一鄉帶一鄉,所有人走上了隻剩土匪的山頭。
是的,所有!不想當的都成了孤魂野鬼,土匪們一刀一個送去見了老天爺。
寒冬的存糧吃完,山上樹皮草根啃完,當他們準備朝動不了的老人孩子下手的時候,開春的商隊來了。
死自己的命還是死旁人的命,這個選擇太容易了。
流民沒讀過什麼書,不懂什麼道義,唯獨幾個認得字的也都沉默下來,歎息一口文縐縐的誰也聽不懂的話。
那些商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將所有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就希望能留一條命。
可是土匪頭子說了,一旦放走,就沒商隊來了,那時候誰站出來給大夥兒當糧食?
王麻子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和婆娘給人啃吃,彆人自然也不肯,所以誰都不敢站出來。
這些商人都死了,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模樣恐怖極了。
土匪頭子本還想將屍體拉走當儲備糧食,可最終旁邊的一個趙姓秀才勸了一句,才不甘情願地將屍體丟入山坳下。
王麻子知道,一旦真吃了人,流民之中就不會僅僅隻吃這些倒黴蛋,孩子女人,一不留神就被人拖走了。
那時候,才是寺廟裡的大師父口中的人間地獄吧。
可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那趙秀才說過,城門不開,那樣人吃人的日子還是會到的。
王麻子很奇怪,為什麼這樣有學問的人也淪落成了土匪,隻是趙秀才不說,他也不問,雍涼的人來自天南地北,總有自己不想說的故事。
他讓婆娘看緊孩子,偷偷給她藏了把刀,當有一天他出去找吃的回來時,看到婆娘淩亂著頭發愣愣地看著他,手裡的刀染了血,旁邊躺著一個躊躇的男人,二丫哇哇大哭被兒子抱在懷裡。
王麻子二話不說拿起老婆手裡的刀結果了那個男人。
婆娘說,隔壁大強家的小花沒了。
王麻子抱起二丫的手一頓,然後婆娘又說,換了兩個窩頭回來。
那絕望的模樣,王麻子一輩子都忘不了。
懷裡的二丫連哭聲都停了,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小小的身體渾身顫抖。
王麻子看著兒子,看著自己的女兒,他很清楚真到那個時候他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日子一天天挨,氣氛越來越死寂,忽然出去放哨的回來說看到了車隊,好長的車隊,是個官,來雍涼了。
搶著商隊那點東西,根本不夠所有人分,大家依舊是忍饑挨餓,聽說這次光馬車就好幾十輛,瞬間,整個山頭都熱鬨了起來,一個個眼睛裡放光。
趙秀才仔細問了問,他不知道這官是誰,但是他知道定然是個大官,還是來自京城皇帝老兒下的大官。
土匪們聽著這話有些猶豫要不要搶,聽說有官兵把手,足足上千人,萬一殺了這大官引來朝廷鎮壓就完了。可是一直不忍心殺人的趙秀這次卻勸說著土匪下山,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拉著那些狗官一起死,萬一成了呢?
土匪這次聽了他的話,因為那一車一車的財物,所有的流民也聽他的話,因為那車上豐富的糧食。
他們埋伏在山坡後,像以往那樣等著車隊過來,然後蜂窩般衝下去。可是這次,對方警覺,似乎發現了不對勁,這長長的車隊就這麼停下來。
這哪兒能讓他們跑了?
所有的流民都抓著手裡的武器,包括王麻子,像紅了眼睛的狼追趕過去,翻過山坡,近了,然後——
他們看到一字排開的駿馬,穿著輕甲帶著頭盔的士兵手握著□□,舉著盾牌,在一聲令下之後,將冰冷冷的槍尖對準了哇哇的流民,烏泱泱的一大片,他們巋然不動。
王麻子見此,心拔拔涼。
*
這廂尚稀雲的目光冰冷地望著衝在最前麵的流民,她清晰地看到一張張猙獰的臉在看到這整齊的騎兵下,明顯愣了愣,然而喊殺聲中,他們依舊瘋狂地衝過來。
她測算著距離,眯起眼睛,終於抬起了手,揮下的刹那間,身邊的親隨一聲呐喊,“衝——”便使勁拉起韁繩,雙腿一夾,帶頭奔馳出去。
馬蹄隆隆踏在夯實的地上,上百名騎兵,不斷策馬揚鞭,跟隨在尚稀雲的身後形成一道尖銳錐刺,鋒利地撕開流民大潮的口子,如剪刀裁布,毫無凝滯地將分割開來,瞬間打破了流民的張牙舞爪。
尚初晴選擇的戰場相對空曠平緩之處,周圍雖有山坡,雖有凹地,可是這大西北不比江南丘陵起伏,儘可以讓騎兵發揮作用。
這地方,騎兵相對於步兵本就擁有絕對的優勢,甚至無需動用□□,幾經來回奔馳衝撞,就直接將這盤散沙般的流民腳步給放緩了下來。
他們麵露恐懼,馬蹄未至,便自發躲避讓開,推搡之下,更加混亂。
原本如流水傾瀉而來,如今就好似泥潭停滯不前。
流民入寇人數太多,自會選出一隊隊的頭目,如今他們正不斷扯著嗓子將自己的手下召集起來。
誰是首領,一望便知。
當手握著大刀,麵相凶惡的匪徒不斷驅趕著手下人撞向騎兵的馬腿,尚稀雲目光一淩,直接握起□□,驅馬奔馳,接著高高揚起手臂,奮力一擲,尖銳的槍尖一閃寒光,隻聽到一聲慘叫,那頭目瞬間被刺穿了喉嚨倒地身亡。
這一變故刹那間嚇到了他身邊眾人,喧囂之中引來了短暫的沉默。
這時,尚稀雲喊道:“寧王殿下在此,流民聽令,放下武器,繞你們不死——”
接著所有的騎兵一同高喊:“寧王殿下在此,流民聽令,放下武器,繞你們不死——”
整支騎兵沒有停下馬蹄,而是不斷穿梭在流民之間,將下意識聚攏的隊伍給衝散,讓他們恐慌,害怕,停留在原地,不能思考。
寧王?
哪怕百姓目不識丁,也知道光一個“王”就足夠讓他們認識到多大的官。
如方瑾淩所說,本就是對官兵有著極強烈的恐懼,聽著這一聲聲重喝,有些人手裡的刀就握不穩了。
然而他們終究不是一盤散沙,窮凶極惡的土匪卻發現,這些騎兵滿打滿算也就近百人,而且除了尚稀雲那一槍,其餘的根本就沒有正真意願傷人。
頓時,混在人群中喊道:“什麼寧王屁王,跟那些狗官一樣,投降了咱們就是一個死!”
“狗官哪有人性,呸——兄弟們,都到這裡了,我們人多,怕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