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隊長三管齊下, 這邊派人去給程老太爺驗屍——老太爺毒殺案;那邊派人去搜整個程家大宅——杜錦年失蹤案;自己則繼續坐鎮前院, 壓著場子。至於程嘯南被下毒, 還有海雲隆剛剛拎過來那位“綁架嫌疑”的福壽會弟兄, 顯然魯隊長並不著急問。
趁著警察四處搜查,人心惶惶的當口, 五個小夥伴悄悄彙合。
顧不上喜相逢, 況金鑫第一時間把自己這邊的支線經曆奉上。
他跟著的飛賊師父姓陳,據說曾夜入戒備森嚴的大帥府,什麼金銀首飾都沒摸來,但做賊的最忌諱走空門, 最後生生從後廚順走一鬥米,自此,陳一鬥的名號就叫開了。
昨夜是他們初探程家,陳一鬥熟門熟路地偷走一箱子古玩字畫;今朝是他們二探程家,但陳一鬥隻讓他在外麵望風,對於還要再偷什麼,隻字未提。
“他就說還是同一個主顧,他欠了那人人情, 這個忙不想幫也得幫。”況金鑫竭儘全力,也隻套來這點信息。
“同一個主顧……”吳笙沉吟著,“所以陳一鬥是不願意再來的?”
況金鑫點頭:“嗯, 他說白天下手容易栽,而且程家今天必出大事,他隻要栽了, 就是個死。”
“那他還讓你望風。”一直隨意聽著的池映雪,忽然認真起來,眼中閃過不快。
“我也不會飛簷走壁,隻能做這個……”況金鑫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話是回池映雪的,眼睛卻還看著吳笙,像是專心致誌等著軍師破解其中關聯。
池映雪斂下眸子,沒再說話。
徐望在他倆之間看了個來回,不確定是自己多心了,還是氣氛裡真有一點微妙。
陳一鬥究竟還要偷什麼?為什麼不在昨晚一起偷了呢?——吳軍師完全沉浸在推理中,對於周邊微妙的空氣流動,毫無所覺。
錢艾一直眼觀六路,忽然出聲提醒:“出來了。”
靈堂——也就是驗屍現場——跑出一個小警察,到魯隊長耳邊說了些話。
魯隊長臉色一沉,目光環顧一圈,宣布:“程老太爺的確是中毒而死。”
整個前院鴉雀無聲,死一般寂靜。
魯隊長又小聲和身旁另一個警察說了句:“帶上來吧。”
那人很快離開,轉瞬又回來,把一個人推到了大院中央,正是宮醫生。
“昨、昨夜,我的確來過程家出診……”宮醫生顯然沒被這麼粗魯對待過,一臉苦楚和狼狽。
“出的什麼診?”魯隊長厲聲問,就像在審犯人。
宮醫生老實回答:“草烏泡酒,引發的中毒之症。”
魯隊長:“你見到藥酒了?”
宮醫生愣了下:“倒、倒是沒有。”
魯隊長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程嘯南身上,再開口,已不帶半分客氣:“程嘯南,親爹死有蹊蹺,你不報案,被人下毒,你還不報案,這事兒恐怕說不過去吧。”
院裡忽然起了風,恍惚間,好似山雨欲來。
“隊長——隊長——”搜查程家大宅的一路警察回來了,“後院井裡發現一具屍體!看身形,像杜錦年!”
全場一驚,立刻議論紛紛起來。
吳笙眯起眼,太過順理成章的發展,讓他本能起疑。
魯隊長橫眉立目,一臉肉都因這怒意而繃緊,可仔細看他眼底,卻烏雲儘散,亮得發光,連聲音都帶著不可抑製的激動:“來人,把程家給我圍了,大門給我鎖了,一個人都不能放出去!”
他的興奮太明顯了,下令也太迫切了,彆說善於觀察人的徐隊長,就連吳軍師都一眼看出——他就在等這一刻。
程嘯南再站不住,有人扶也沒用,咣當摔坐在地。
“完了,程家完了……”嘈雜的交頭接耳裡,這麼一句飄了過來。
不等吳笙搜尋,徐望已給錢艾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立刻精準湊到說這話的一個老媽子旁邊,頂著一張黝黑憨厚的臉,狀似隨意搭話:“又沒證據說人是大爺害的,再花點錢,過不了幾天就放了……”
“那點錢管什麼啊,”老媽子壓低聲音,惋惜悲歎,“這程家是被警察廳盯上了,就和當年杜家一樣,要的是你全部家產……”
錢艾一怔:“杜家?杜錦年家?”
老媽子說:“可不就是。唉,這年月,管你大門大戶,拿槍的說了算,隨便找個由頭,把你人一抓,宅子一封,搬的搬,拿的拿,占的占,多大的家業也得落敗了……還不如早早的走……”
或許是老媽子的口氣太淒苦,又或者是離著亂世太近了,錢艾也有點難受:“往哪跑啊,以後全國都得打仗……”
老媽子沒聽清後麵,光聽前幾個字已經接口:“往香港啊。杜家在香港有親戚,聽說一直想讓他們也搬過去,唉,到了還是晚一步……”
錢艾這邊聊出新內容,警察那邊已經把屍體搬到前院了。
屍體已經腫脹,臉更是爛得根本看不出模樣,但警察說身形像杜錦年,那就是像,誰也不敢提出質疑。
可吳笙知道不是。
如果是,他就交卷了。
魯隊長故意讓人把屍體擺在程嘯南麵前,好整以暇地看他。
程嘯南已麵無血色:“不可能,這不可能……他那天就是來找我問老二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說沒兩句他就走了,真走了!”他幾乎是帶著哀求看魯隊長,“我沒殺人,我沒殺他……”
顯然,程嘯南已經認定屍體是杜錦年,可屍體的模樣已經不可辨了,唯一還能辨認的隻剩下……
吳笙鏡片後眸光一閃——衣服。
“看來,程大爺是已經認出屍體了,倒給我們省事了。”魯隊長微笑,臉上的肉都堆到一起,“那大爺就把經過說說吧,免得到了局裡,還要吃苦頭。”
“我沒殺人,我沒殺人……”程嘯南翻來覆去,就這一句。
魯隊長拉下臉,直接招呼手下:“來人,把程嘯南給我帶回去——”
回警察局,那就不是這麼客氣的事兒了,程嘯南心裡比誰都清楚,今天這一出,就是要把他往死裡整。
眼見著被人架起來,他的嘴唇忽然抖了抖,像是要喊什麼,可嘴巴剛一張,就有人比他先出聲了——
“魯隊長,你是不是還忘了什麼?”海雲隆能忍到現在,就是不想和警察局撕破臉,但形勢已不允許他隔岸觀火。“您”變成了“你”,說明連客氣都顧不上了。
魯隊長瞄一眼仍癱坐在地、一臉驚魂未定的福壽會弟兄,不耐皺眉,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老子不想管這事兒”,目光則似有若無往應九那邊飄。
應九爺已然上前:“這件事,福壽會是該給個說法。”
“程二爺是他們幾個不長眼的小子綁的,但這事兒是背著福壽會乾的,有人花了一大筆錢,雇他們綁人,贖金五五分。綁完了,就是這個小子送的勒索信……”應九爺語氣淡然,有條不紊,不像嫌疑犯在給自己辯白,倒像先生講課,“後來這事兒被我發現了,我立刻讓他們把程二爺放了回去,並且是看著程二爺到了家門口,才撤的人……”
“程二爺的事,我也很遺憾。但福壽會一沒拿贖金,二沒殺人。綁人的事我們認,回頭我會把那幾個小子一並送去警局。”
最後這句話,是對著魯隊長說的,後者立刻回應,且十分客氣:“有勞九爺了。”
明眼人都看出這態度裡的形勢了。
海雲隆當然更明白,但海幫不是吃素的,向來橫行慣了的他,更不可能讓人在自己麵前耀武揚威:“魯隊長!程嘯南有嫌疑,你就要帶回局裡,應九爺已經承認福壽會綁了人,你倒客氣了,這是個什麼道理!”
魯隊長的確不占理,所以他把手放到了腰間的槍上,準備來個威嚇性的蠻不講理,卻被應九輕輕拍了拍肩。
“少幫主,先彆急,我話還沒說完。”應九爺微微一笑,喝茶聊天似的,“殺害程二爺的凶手,我們已經抓到一個了,您先過過目。”
語畢,一個五花大綁的小青年被押了上來,一看見海雲隆,就痛哭流涕:“少幫主——”
海雲隆又驚又怒:“應九,你什麼意思!”
應九爺沒言語,他身旁的一個福壽會弟兄,抬腿踹了小青年一腳。
小青年猛地一哆嗦,也不知道受過什麼折磨,滿眼恐懼,立刻滔滔不絕起來。
原來就在程既明到了家門口,福壽會兄弟都撤了之後,一直盯著的海幫幾個人,又把人綁了第二次。之後收贖金的,殺人拋屍的,都是他們。而綁完又放人的福壽會,背了這個黑鍋。
至於幕後主使,小青年明確指認了海雲隆。
小青年是海幫一個熟臉,更是海雲隆的心腹,這讓海雲隆都沒辦法否定對方的身份,隻能咬定是應九收買了人來栽贓:“應九,空口無憑,你休想往我身上潑臟水!”
“空口?”應九爺悠悠看了小青年一眼。
小青年又一個哆嗦,猛然扯著嗓子喊:“我有證據,我有證據——”
一時三刻,去後山挖證據的警察回來了,帶回一包銀元,用破衣服包著。
銀元是被小青年一時貪心,昧下的少許贖金。雖然銀元上沒寫“贖金”二字,可包著銀元的破衣服,是程家二爺被綁時穿著的。
好幾個程家丫鬟都能作證,那上麵的紋樣,還是她們一針一線繡的。
人證物證俱在,魯隊長那一臉肉都要笑開了花,連帶著聲音都溫和耐心起來:“少幫主,也沒說就一定是您指使的,可你看眼下這……您恐怕也要跟我們回局裡一趟了。”
“我不去——”海雲隆猛地後退一步,看看應九,再看看魯隊長,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目眥欲裂,“這就是個局,你們想害我,害海幫——”
他看明白了。
吳笙也看明白了。
但吳笙比他多看到一點——程嘯南開始打哈欠了,一個接一個的打,密集得不太正常,目光四下張望,像在找什麼,可眼神是沒有焦距的。
鴉片癮犯了。
魯隊長也看見了,當下一樂,像是逮住了好機會,三兩步走到程嘯南麵前,關懷似的問:“大爺這是怎麼了?”
程嘯南一把抓住他,像溺水者抓到了浮木:“讓我抽兩口……就兩口……”
魯隊長搖頭:“恐怕不行,這案子還不清不楚呢,大爺得跟我們回局裡。”
“清楚了,清楚了!”程嘯南的指甲,快要摳進魯隊長的皮肉了,此刻的他不像人,已成鬼,“是海慧萍給我爹下的毒,是海慧萍讓人殺的老二,都是那個婊子乾的,她還想毒死我!快……快給我煙……”
“你胡說!”披麻戴孝一直躲在程家人中的海慧萍,抓狂了,尖叫刺耳。
立刻有兩個小警察衝到她旁邊,但沒拿人,隻守著。
程嘯南已經徹底失去理智了,回頭朝海慧萍咆哮:“就是你!你個婊子勾引我,說老二不碰你,根本算不得男人!我就是想弄倆錢兒花花,我根本沒想讓老二死——”
“程嘯南,你含血噴人!”海慧萍已渾身發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怕的。
程嘯南哪裡還聽得見她說話,已經繼續抓著魯隊長痛哭流涕了,再沒半點程家大爺樣兒:“我真沒殺人,我就想弄點錢……我爹不給我錢啊……我是長子,憑什麼家產都要給老二……”
魯隊長一臉嫌惡,剛想把人甩開,應九爺卻從旁邊遞來一杆煙槍。
魯隊長愣了下,心領神會,立刻接過煙槍,在程嘯南眼前晃了晃。
程嘯南像將死之人看見靈丹妙藥,瞪大眼睛去抓。
魯隊長把煙槍舉高,逗猴子似的不讓他碰,嘴裡則誘供一般,道:“殺你弟是她攛掇的,難道殺你爹也是嗎?老太爺已經快要查出真相了,你就在他門前倒水成冰,一計不成,後又下毒,你還是人嗎?”
程嘯南眼底一暗,顯然“爹”比“弟”對他的刺激更大,隻是這會兒的他,看不出是真的回過了神,還是進入了更癲狂的深淵:“沒想到老不死的那麼扛摔……誰讓他偏心……誰讓他偏心……”
說到最後,他竟然笑了,頂著一臉眼淚鼻涕,笑容扭曲而詭異。
至此,事情已然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