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 明明該是秋天的日子,南方卻仍陽光炙熱。
傍晚五點多,太陽還未下山, 一台豪車駛進小區裡最大的彆墅。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長袖校服的瘦弱少年從後座下車。
車庫門還未關上, 對麵彆墅的鄰居正好牽著狗出門, 他看到少年,熱情地朝少年打招呼。
“刑雲,下課了?”
刑雲低著的頭微微一點,輕聲道:“叔叔好。”
“十一去哪裡玩?”鄰居問。
刑雲搖頭。
“刑雲,不會打招呼?”駕駛座門開,一個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下車。男子朝鄰居溫和一笑:“你好,出來運動嗎?”
“去遛狗。刑先生親自去接刑雲放學啊?”鄰居一笑,“你們父子感情可真好。”
刑慎之走到刑雲身邊,伸手一攬刑雲的肩, 略帶責備道:“不會叫人?”
“他剛才打招呼了。”鄰居道。
“太小聲了,誰能聽見?”刑慎之看著刑雲。
“叔叔好……”刑雲又一次輕聲道。
“你好。”鄰居一笑, “刑雲很乖啊。”
“乖是乖,就是太靜, 不愛說話。”刑慎之一臉苦惱道。
“乖點才好, 省心。”鄰居說著, 看見刑雲穿著一身長袖校服,“你不熱啊?這天氣還穿長袖。”
聽到這話, 刑雲的頭低得更低。刑慎之代他答了,語氣無奈:“沒辦法, 他說他怕冷, 你讓他穿短袖他還不肯, 真不知道這年紀的小孩在想什麼。”
此時鄰居手裡牽的小金毛走向刑雲,在刑雲腳邊蹭了蹭。刑雲立刻倒退一步,渾身僵硬。
“兜兜,回來,嚇到哥哥了。”鄰居忙輕扯狗鏈,把小金毛扯回自己腳邊。但小金毛不動就是不動,還在蹭刑雲。
刑雲身體放鬆些許,目光朝小金毛挪去。
鄰居見狀又道:“兜兜不會咬人,你可以和它玩。”
刑雲手指微動,似是想摸摸小金毛。
“不是餓了嗎?”刑慎之忽然道,“先進屋吃飯吧,已經讓人做了你愛吃的。”
刑雲收回手指,微微點頭,低頭快步回屋。
*
刑家請了幾名傭人,這些傭人包辦了刑家的大小事,一進彆墅,便能看到他們忙裡忙外的身影。
然而刑雲走進家門時,沒有一個人朝他打招呼。
刑雲低頭快步上樓,一路來到三樓。回到房間,他放下書包,脫下校服。
校服底下,他的身體傷痕累累。手臂上、背上,全是一條條的痕跡。痕跡有新有舊,紅紅黑黑,遍布全身。
即使在房間裡,他仍低著頭。他換上了一套厚厚的長袖家居服,又來到窗邊。
從窗往下看,正好能看到車庫外刑慎之仍和鄰居在聊天。
刑慎之蹲下身體,一臉溫柔地摸摸小金毛的頭,又抬頭不知與鄰居說著什麼。
刑慎之生得很英俊,夕陽餘暉照射在他身上,落下了一層溫柔的光。
那畫麵漂亮而和諧,簡直可以拿來作為宣傳小區鄰居關係友好的廣告。
忽然,刑慎之站了起來,抬手和鄰居示意,看似要告彆。
刑雲刹時一震,連忙回到書桌前,從書包裡拿出課本,低頭讀了起來。
沉默,屋裡靜悄悄的。
刑雲緊握著筆的手卻未放鬆,甚至微微發顫。
腳步聲響起。
這裡的隔音好,但重重的腳步聲極為明顯,一聲聲越來越近,一聲聲猶如踏在刑雲的心臟上。
“砰”的一聲,刑雲的房門猛被拉開。
“見到人也不會打招呼?我是這麼教你的?”刑慎之憤怒的聲音響起,刑雲反射性地縮緊身體。
下一秒,他被從後猛地一拖。刑慎之力氣極大,直接將他從椅子上拖了下來。
刑雲重重摔在地上,落地的瞬間,他習慣地護住自己的頭部。
下一秒,藤條抽在了他身上。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躲避,隻目光呆滯地蜷著身體,承受著一下又一下的抽打。
原來今天他挨打的理由是沒有打招呼,和前兩天不一樣……
幸好他提前換上厚衣服……
*
晚上九點,刑雲聽到門外發出碗盤碰撞的聲響。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拐一拐地緩緩走向門。開門,隻見地上放著一個盤子。他低身拿起盤子,又一拐一拐地走回書桌。
今天的晚餐是一團青菜,一勺米飯,還有兩三塊的肉。菜和肉都很細碎,連著湯水混在一起,明顯是晚餐留下的剩菜。
刑雲麵無表情地把飯菜塞入嘴裡,菜已經完全涼了,飯則冷得發硬,但他沒有猶豫,隻是把飯菜往嘴裡塞。
畢竟接下來兩天是周末,他不能在學校裡吃飯,為了不餓肚子,他必須吃,什麼都吃。
吃完飯,刑雲把碗盤放回門外,又一拐一拐地回到書桌前,繼續學習。
十七歲的他,長長的劉海遮在眼前。他身形瘦弱,臉頰尤為消瘦,顯得一雙原本便很大的眼睛更加的大。
他的眼睛生得像他媽,都是大大的下垂眼。
刑慎之最討厭的就是這雙眼睛,他說這雙眼很醜。
刑雲已經被罵到麻木了,他隻專注地看著眼前的課本,靜靜做題。
從高中入學以來,他的成績沒有下過年級前十,學習是少數能讓他忘記眼前痛苦的事情。
晚上十二點,刑雲還想再讀一會,可他的頭卻隱隱作痛。
不得已,他隻能上床睡覺。
然而才剛上床,他便疼得輕聲一叫。
今天的傷都落在背上,有幾下甚至把先前剛好的傷又給打裂了,剛才他換睡衣時,衣服上都帶著血。
他無法躺下,隻能側躺著,然而他渾身做痛,輾轉反側,在床上翻了快一小時,卻是如何也睡不著。
他爬了起來,又回到書桌前去,攤開書便開始做數學題。
做題吧,做題就不疼了。
……然而真的太疼了。
眼前的數字逐漸模糊,刑雲顫抖的手再寫不下字,他趴倒在桌上,粗喘著氣。
……太疼了。依照經驗,他知道自己沒有骨折,但還是太疼了,而且他渾身發熱,頭重得他隻能趴著。
……這種日子何時是個儘頭?
刑雲趴在桌上望著漆黑的窗外,不禁幻想有一個平行世界存在,而那個平行世界的自己不必承受這樣的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傷口感染引發的高燒使得刑雲在不知不覺間昏睡過去,夢裡,他幻想中的平行世界出現了。
那個世界,媽媽沒有和會家暴的父親生下他,媽媽找了個真正相愛的人結婚,生下了他。
他們不需要住在大彆墅裡,住在大學的家屬院裡就夠了。
他可以和其他人一樣上下學,不必押送犯人一般,時間一到,便被父親或司機接送,不許在外多逗留一刻。
他不必被毆打,不必被威嚇,不必被辱罵。
他能像彆人一般,有個簡單而溫暖的家。
*
刑雲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睡了一夜,他不止沒有好轉,狀況甚至更差了。他的傷口依然疼痛不已,體溫比昨天還高,渾身乏力,連坐也坐不直。
我好像快死了……
刑雲勉強起身,想要回床上躺著。然而他才剛從椅子上站起,隨即又摔在了地上。
他喘著氣,掙紮了兩下,但最後隻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的房間有一道很大的落地窗,從落地窗往外看,正好能看到小區的風景,還能看到對門的院子。
而方才那一摔,他正好摔在了窗前。
他轉頭往外看,隻見對門的院子裡,小金毛兜兜與它的小主人正在玩球。
小主人將球踢到院子的另一端,兜兜追球而去,不一會又咬著那顆小足球回來。兜兜最喜歡那顆小足球,刑雲知道。
刑雲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他知道小主人肯定是在誇讚兜兜聰明。他隻見小主人把小金毛給抱了起來,疼惜地親了又親。
刑雲意識不清,混亂的大腦不停想著。
……明明我也考了第一名,明明我也可以學著玩足球,為什麼還是這樣呢?
……是不是我成為一隻小狗狗,就有主人願意疼我了?
……是不是我學著當一隻好狗狗,就不會再挨打了?
大家都喜歡小狗狗,不喜歡刑雲。
如果我也是一條小狗狗就好了。
*
刑雲再次睜開眼時,他已經不在房間裡了。
他發現自己躺在汽車的後座上,而窗外天已經黑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比上一次還高,猜測是父親發現他暈倒了,因此要帶他去看醫生。
但怎麼會帶他出來呢?刑家有一位家庭醫生,從小到大,刑雲要是被打出什麼毛病來,全是那位黃醫生上門看診,刑慎之從不讓刑雲在上學以外的時間出門,看得很嚴。
他正想著,就聽父親一邊開車一邊講電話:“偏偏挑在黃醫生出國的時候發燒,這小子故意的?丟人現眼!對,你先聯絡好醫院,我們快到了。”
黃醫生出國了?
為什麼會帶他出來,這就解釋得通了。
頭疼不已,刑雲閉上了眼。
我好像快死了。
刑雲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這一次他能活著回家,也會被刑慎之活活打死。
我該逃命了……刑雲心想。
小時候他逃過,又被抓了回來。他父親還威脅過他,要是逃了,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他媽。
三番兩次地被抓回來,他早已倦了,如果有一天被打死,他也覺得無所謂了。
然而這一次強烈的死亡預感,卻升起了他的求生欲。
他看著車窗外華燈初上的街景,忽然發現自己還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個世界。
得活下去。
我得活下去。
如此一想,刑雲堅定了自己的意誌。
他閉上眼睛,用那病得昏沉的大腦勉強思索著該如何逃。
到醫院可以逃,醫院人多,他可以求助……不對,他父親不可能帶他到公共場合去,去的一定是私人醫院,而且已經聯係好醫生了。
要逃,隻能現在逃。
他已經幾年沒有逃了,此時又病得不省人事,父親肯定降低了防備。
他沒有手機,也沒有錢,但這些他管不了了,這麼好的機會,他必須把握。
他躺在後座,輕輕地動了動手腳。沒什麼力氣,但還能活動。
他看了看前後,從他身後的窗戶往外看,能看到商店與車子的距離不遠,車子正行駛在靠外的車道上。
車停下了,他看不到紅綠燈,但他知道此時是紅燈。
刑雲悄悄身出手,按住了車門把手,然後停下動作,等待。
……他能逃嗎?
他睜著眼,看在外頭的夜空。
他能。
聽到引擎聲音改變,他知道時候到了,這些年來他早已熟悉了刑慎之的開車習慣,知道再過幾秒鐘,就會是綠燈。
三、二、一……開門!
在綠燈的前一秒,刑雲打開車門。
刑慎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回過頭,就見刑雲從後座溜了出去。
“刑雲!”
腳踩在地麵的那一刻,刑雲雙腳發軟。但他沒有停,沒有回頭,拔腿就跑。
綠燈了,喇叭聲接連響起,後頭的車不停在催刑慎之開車。
“刑雲!回來!”
喇叭生不斷,刑慎之沒有辦法,隻能先開車。
車啟動,當刑慎之再次回頭時,刑雲已不見蹤影。
*
這裡是哪裡?
緊急之下,刑雲慌不擇路,看到一條小路便往裡頭逃。
他從未來過此處,隻知這裡與他所居住的地方,還有學校附近那些寬敞明亮的地方有所不同。此處街道狹窄,巷弄縱橫交錯,他連轉了幾個彎,又來到了另一條路。
這一條路並不熱鬨,街上來往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