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這麼想?在你決定留下來的時候?”
“……當然不!”
聞言,顧澤川便在山巔低聲怒吼,碧色的瞳中滿是不甘的烈焰。
他看向天魔所在的方向,咬牙切齒:“所以我才不甘!不甘就這麼離開,將複仇的權利完全地交給仙神……既然姐姐能安全,我就再無顧忌!”
“哪怕是死,我也不想放棄反抗!”
遠方邪祟正在靠近,天魔大軍正在來襲。
能看見,在遙遠的天際,有冰藍色的靈光正在亮起,它迅捷如閃電,輕盈如雨水——一道道靈箭宛如鋪天蓋地的飛鳥,從地平線的儘頭衝天而起,然後在天際劃過漫長的軌道,朝著遠方飛馳而來。
靈箭的光芒撕裂了陰雲與暴雨,最終墜落在遠處由林承德製造的偽裝營地之上,在接連不斷的巨大轟鳴聲,以及升騰而起的巨大蘑菇雲中,一層又一層的衝擊波重疊著在山間擴散開來,而遠方顧氏避難所的空殼也被同樣的攻擊直接抹平,化作山地間的廢墟。
這就是天魔的攻擊,千萬之中的靈力凝聚,幾近於不可抑製的偉力。
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傳來,凝視著那些仍在飛騰而起的靈箭,顧澤川轉過頭,對蘇晝鞠躬。
“我該走了,尊上,您也該走了。”
“您為顧氏一族帶來了拯救與希望,所以請容我奢求,下次您歸來時,能為所有青丘人帶來拯救與希望。”
——這些都是謊言。
蘇晝的無想之心能夠聽見,顧澤川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中央神庭能夠派遣大軍,來到此處,為青丘人複仇……亦或是抹除天魔這等災禍。
顧澤川這家夥,半點也不覺得,在完全啟動的天魔大軍橫掃下,有哪怕是一個青丘人能夠幸存。
“嗯。”
對此,蘇晝隻是嗯了一聲。然後,他突然開口,有一種頗為微妙的語調說道:“說起來,顧澤川,你知道嗎?”
“你們口中的中央神庭,其實是一個很狹隘,很擁擠的地方。它是一顆比青丘星還小一點的星球,上麵滿打滿算住著八十多億人口……現在應該已經九十多億了,但這點不重要,反正我的意思是,那地方已經住不下多少人了。”
“啊?”
聽到這裡,顧澤川不禁愣了一下,他有些糊塗,沒搞明白為什麼蘇晝會突然說起這些。
而蘇晝還在繼續說:“獸神界那個地方到處都是靈獸神獸,雖然理論上能移民,但它們自己住都嫌不夠,強插人類過去根本就是強行製造雙方矛盾,而天池秘境說白了就是大魚塘,最多建幾個島嶼殖民地捕魚,根本住不了人。”
“還有那些小洞天秘境,不是哪家哪派的祖地,就是高危曆練場所,就算能住人,也要人敢去才行……至於什麼月球火星,如果沒有仙神去改造,根本就和石頭球沒區彆,哪怕是有一群仙神動手,起碼也要等個十幾年才能令環境穩定——哦,火星在你們的話中就是熒惑,反正都是些很麻煩的事情。”
“對,對不起,尊上,您這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裡,顧澤川頓時更加困惑起來,他看向蘇晝的臉,然後卻發現蘇晝同樣轉過頭,與自己對視。
那悠然的目光,青紫色的雙瞳中,帶著一絲令狐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對於現在的地球人來說,青丘星是很珍貴的財產。”
伸出手,蘇晝肆意地揉了揉對方的狐耳,他如此說道:“青丘人也是。”
“所以……”
在顧澤川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中,蘇晝平靜地對他笑著。
“向我許願吧。”
——傲慢。
再也沒有任何笑容,能比現在蘇晝的笑容更加傲慢了。
那簡直就像是憐憫,就像是施舍,就像是將一切自信自滿甚至是自負都揉碎了摻雜在其中,然後攪拌發酵,發出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壓。
“說出你的願望,真正的願望。不用被現實束縛,不用被種種條件約束,發自內心,發自真誠的願望。”
蘇晝此時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撒謊,無法拒絕的誘惑。他輕柔地,就像是高居於天空的神祇,用柔和的聲音越過雲層,詢問自己的子民:“想好。然後,將它告訴我。一字不差。”
——但是又沒有什麼笑容,能比蘇晝現在的笑容更加溫和了。
那就像是感同身受,就像是遇到了不忍之事,所以無法置之不理……因為實在是太過在乎,所以必須要這麼做,因為自己有著力量,所在找不到不出手的理由。
——咒怨和願力,本就是一體。
那對天魔而生的無儘詛咒與憎恨,本就是無儘的願望源泉。
但是噬惡魔主回絕了帶著憎恨出手的未來,而是選擇聆聽他人的祈求。
“說吧,顧澤川。”
聽到這裡,顧澤川本能的閉上眼睛,他不再注視那過於耀眼完美的麵容,不然大腦根本無法思考。
而在此之後,在閉上雙目而生的黑暗中,白發的青年回憶起了自己黑暗的一生。
——誕生之時,便在黑暗的地底來回奔走,就連孩童的哭聲都要儘可能的遮掩,免得引發天魔注意。
稍稍長大,便遭遇突襲,父母雙亡,姐姐耗儘了自己所有的心力才讓自己正常的成長。
明明成長,邪祟襲擊卻時不時發生,一位位童年友人或是死亡,或是殘疾,或是失蹤於黑暗,被捉去鎮靈塔。
哪怕是成為了守護眾人的鎧士,但在關鍵之時仍然要四處逃竄,在絕望中苦苦支撐,前路沒有任何光芒。
而現在,明明看見希望,心底卻又誕生了一種惶恐,一種名為‘為何隻有自己得救’的卑劣感。
所以,寧肯自己也跟著去死,也不願獨獨自己得救。
“我不想死,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死……”
所以,緊閉著雙眼,顧澤川低聲喃喃自語:“憑什麼,憑什麼,為什麼我們就一定要麵對這種局麵……青丘人做過什麼惡毒的事情嗎?我們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啊……那些邪祟,天魔,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樣對待我們?!”
“鎮靈塔裡麵的那些天魔根本就是畜生!殺的好!可它們為什麼這麼做?我搞不懂……它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要做什麼?假如真的隻是為了滅絕我們,又為什麼這麼磨磨唧唧,殺人也不給個痛快?!”
“就連為何而戰鬥都不清楚,隻能被動的反抗……”
如此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顧澤川握緊了雙拳,但緊閉的雙目中,卻流不出半點淚水。
——這是發生在一顆黑暗星球上的故事。
漫長的安詳被打破,幸福的生活被終止,為了不知道是源自誰,也不知道內容究竟是什麼的願望,一切的平和被撕碎,太平被粉碎,化作風中消散的塵埃。
死亡,鮮血和哀嚎取代了一切,徒留苦難的青丘人遠居在外星,祈禱著仙神們的到來。
一千三百年過去了,即便是最悲切的哀聲都將衰弱,想必再過不久,就連這最後的悲呼也將消散。
直至一位路見不平,傲慢自大的遠行者來到此處,聆聽眾生的願望。
“我,我想要……”
許願者顧澤川,如此說道。
“我想要有誰,可以去消滅這些怪物,讓我們青丘人過上平靜的生活,可以不用住在地下,不用日日迎接暴雨,可以在陽光下生活。”
“就是這樣……”
他的語氣一開始,還近乎於軟弱,帶著羞恥和無法抑製住的顫抖。
但很快,聲音就複歸堅定,青年仿佛是闡述自己想要看見的未來。
“我想要生活在那樣太平的世界。”
而蘇晝並沒有真的用耳朵去聆聽顧澤川的話語。
因為無想之心,已經聽見了這一切的呼聲。
——這片大地,飛船內外,冥府之中,自己身側。
所有青丘人的聲音。
“是啊。”
有著黑色長發的青年向前邁出一步,他跨出斷崖,站立在半空中。蘇晝抬頭仰視陰雲,青藍色的雷霆在其中縱橫,宛如蜿蜒的龍蛇。
背對著顧澤川,他平靜地說道:“我全都聽見了。”
“一千年來,你們一直都默默忍受,有時仿佛感覺到了希望,但更多的時候在黑暗中徘徊。你們戰鬥,反抗,然後死去,血液傾倒在這片大地,可卻直到現在,才敢發出痛苦的聲音——是時候結束了。”
“結束這犧牲與苦難。”
所以,蘇晝如此宣告:“我聽見了。”
“你們的願望。”
在久遠無比的過去,在這片大地之上,曾經有人向仙神許願繁榮昌盛,天下太平。
數千年後,同一片大地,新一代的青丘人,再一次向他們心中的‘仙神’許願。
而他們的願望,都將被應允。
一個是因為不在乎。
一個是因為很在乎。
傲慢的兩種顏色,正如同顏色相近的花,色彩相似的寶石,相似,但卻不同。
“轟轟轟——”
伴隨著勝過雷霆的轟鳴,不遠處的法陣之上,巨大的飛船正式點火——很快,隨著它尾端和艦底的噴口中猛地爆發出足以將大地燒融出數百米深巨洞的靈能光焰,整個科研艦便在強勁到不可思議的推流中緩緩加速,起飛。
然後就這樣,朝著天空的儘頭,星球的外側飛馳而去!
此時此刻,許願完畢,還未來得及思考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的顧澤川睜開眼,震驚地注視著這一幕,碧綠色的雙瞳中滿是震驚與愕然。
“尊,尊上?!”
他突然抬高了聲調,轉過頭看向蘇晝佁然不動的聲音,目光滿是愕然:“您這是?!”
“哈哈哈哈,被嚇到了嗎?”
然後,他便聽見了蘇晝的狂放的哈哈大笑聲:“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走,是不是很驚訝?”
“你瘋了?!”顧澤川過於驚愕,他甚至顧不上對蘇晝說敬語。
而蘇晝對此渾不在意,他對身前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平靜地注視著遠方地平線處已經開始扭曲的天空,和泛起的冰藍色光點,青紫色的雙目仿佛有烈焰燃起:“我看起來有哪裡不瘋嗎?”
憑借遠勝於任何人的靈視,蘇晝可以看見,在那遙遠西北天際的彼端,眾多天魔彙聚而成的烏雲軍陣之中,並非僅僅隻有青丘人,還有許多銅頭鐵額,牛角鋼骨的巨人。
它們雙目中燃燒著和天魔一般無二的冰藍流火,或是雙臂,或是四臂的粗大臂膀中,緊握著巨大的鐵錘與斧刃。
——兵主戰將,並獸身人語,銅頭鐵額。
“我就知道,天魔中不可能隻有青丘人,它絕對是為了侵蝕兵主封印而生。”
蘇晝感應著遠方那陌生而強大靈力波動,感受著其中那細微的‘味道’,他可以確定,這一切,都並不僅僅與昔日青丘人和仙神有關,其中的關鍵,便在於那個名為‘命運推動者’的偉大存在。
“嘿,兵主。”
想到這裡,他的笑容就不禁越來越明顯,甚至令嘴角都抬起,蘇晝愉快地說道:“說實話,顧澤川,我感覺我又要印證一個神話了。”
“什,什麼神話?”
此時的顧澤川根本無法跟上蘇晝的思路,隻能下意識地追問一句。
……而且為什麼是‘又’?
麵對這頗為無趣的詢問,半點也不捧哏的話語,蘇晝隻是聳了聳肩:“哦,或許是我還沒和你說過吧。”
“我大幾率是應龍血脈來著。”
遙遠彼端,天魔軍陣之中。
感應到磅礴的靈能波動傳來,知曉飛船即將升空後,它們便立刻更改靈箭的轟擊方位,開始鎖定靈氣坐標,然後發起第二波精準打擊。
霎時間,一根根冰藍色的靈箭從陣勢中射出,它在刹那掠過漫長的天際,毀滅的光流緊隨其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天上湧動的雲渦被貫穿,飛馳而出的箭矢將陰雲與閃電撕碎,它宛如貫穿薄紙那般突破了漫天狂風餘暴雨,在漆黑的天空中劃過一道灼目而耀眼的弧線。
然後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毀滅萬事萬物的靈箭光雨,朝著眾人所在的方向傾瀉而下,意欲將才剛剛開始升空的飛船擊墜。
但與此同時,卻有一道青紫色的流光急速升起,擋在了仍在緩緩加速的飛船前方。
在這一瞬間,被漆黑陰雲籠罩的黑暗星球之上,亮起了一道無比明亮的光圈——以原本那青紫色的光點消失的地方為原點,一輪宛如太陽那般,令天地一轉白晝的光輪,帶著熾熱炙人的光冕降臨。
漫天靈箭破開大氣,帶著呼嘯的雷鳴攢射而來,但是這些攻擊全部都被驟然暴起的光輪吞沒,沒有傳來半點聲息——很快,伴隨著第二批靈箭齊射,一雙龐大,流暢,宛如由鋼鐵鍛造般堅不可摧的外骨骼雙翼從光輪內側緩緩展開,然後在一場巨大的震蕩中令光輪坍塌破碎。
漫天光屑如雨墜落之時,一頭龐然且猙獰,威嚴無比,甚至比整個飛船還要更大數圈的神龍,就這樣出現在天地之間。
他有著白底黑紋,厚重堅固的外骨骼與鱗甲,胸口正中金色的晶石正在閃耀,釋放著太陽一般的神光,這頭神龍的長尾甩過大氣,在抽出雷鳴音爆時,鋒銳的刀氣甚至切開了底部的山嶽,和飛船一般無二的銀藍色靈能矢量噴口更是在其背部閃爍光焰,照亮天地。
那是一頭宛如山峰般龐大的,怪異且猙獰的神龍,他流暢的身體帶著殺戮的美感,青紫色的雙目中閃爍著雷光,與頭頂豎起的雙角處相連接,洶湧的電流和狂風宛如龍蛇一般在其頂端纏繞,令周圍的天地大氣都為之震蕩呼嘯。
而在地麵上,山巔處,顧澤川近乎於呆滯地注視著這一幕。
——見鬼的應龍血脈!
他心中不可抑製地這樣想到,白發的狐耳青年雙唇都在顫抖,他忍不住爆出了粗口:“我見過書本裡麵的應龍尊主——傳說裡麵有應龍的!祂才不是這個樣子!”
“但是,但是……這看上去,好他媽的強啊!”
“可為什麼要這麼做,要留在這裡?!”
而就在顧澤川震撼地注視著這一切時,他聽見了天空之上傳來由雷聲組合而成的龍吟咆哮——
“為什麼?不為什麼。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畢竟我的力量,就是專門來救你們這些撲街人類的!”
——所以不要問為什麼,要問就問自己怎麼會淪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吧!慘到令人心生不忍,令人無法收手,以至於連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悠長的龍吟之聲在天際回蕩,漫天陰雲被聲浪震,露出了其背後漆黑又璀璨,滿是星光的天幕——隨後,巨龍振翅,他衝向遙遠的天際,護衛著飛船一齊,朝著遙遠的太空飛去!
——每臨行陣,親當矢石,鋒刃交接,唯恐前敵之不多,屢犯艱危,常致克捷。
千裡獨行,諸界漫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能看見,那些針對飛船的攻擊,全部都被巨龍撐起的龐大靈光護盾擋住,靈箭徒勞地攢射,哪怕是能貫穿那由暴風和靈力組成的嵐盾,卻沒辦法在巨龍堅固的鱗甲上帶起一絲火星。
銀藍色的光流推動著飛船離開這顆星球,它的噴焰尾光距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可見的光焰消散,化作天際的一點星辰。
而後,青紫色的光團卻並沒有跟隨,他折回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從高天之上折返,而這一次,大龍如同墜落大地的星辰一般,拖拽著長長的軌跡,朝著遠方逼迫而來的天魔黑雲直墜而去!
燭晝之龍的龍吟混雜著漫天雷光轟鳴,在天地間呼嘯。
白發的狐人站立在山巔,他能看見宇宙的星光,星艦的尾光,神龍的雷光,他戰栗著注視著青紫色的光流將原本漆黑的雲層染為深邃的青紅,猶如晚霞,而其餘波帶著令人顫抖的轟鳴撕碎雲層,令一條巨大的裂縫從遙遠天際蔓延於此。
顧澤川再一次本能地想要跪下,但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湧現在心中,令他站立。青年向前邁步,然後繼續向前邁步,他踏出了斷崖,道鎧啟動,令其漂浮在半空——隨後,他全速飛行,緊跟在蘇晝之後,用自己的全力,去追逐那道已經墜落至天魔軍陣中的流光。
能感受到,青紫色的光團,如同隕星一般墜下的大龍,他的氣息,正在節節攀升!
那是升華……是羽化!是自人仙至地仙的遷變,是本質上的躍升和進化!
追逐在那宛如白晝的光芒之後,顧澤川凝視著這一幕。
——數千年後,青丘人再次注視到了新的仙神。
但這一次,他的追隨,卻不再是為了跪拜。
而是為了見證。:,,,,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