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之上,天地之間,神明們對視著。
大海開始翻騰,水汽逐漸凝聚,原本萬裡無雲的長空中逐漸出現大片大片的烏雲,覆蓋了星月的光輝。
深潛者號上,蘇晝站立在甲板中央,亞爾伯與眾水手跪匐於他身前,而青年隻是好奇抬頭,凝視上方。
神聖巍峨,如雲中山嶽的審判之龍則是盤踞於蒼穹頂端,金色的神龍俯視大地諸海,目光淡漠而無情。
唯獨隻有蘇晝,那擋下祂裁決天罰者,與祂近乎於一體之人,方才能得到這頭神龍半點目光傾注。
但隨後,伴隨著一陣狂風卷動,祂轉過頭,看向深潛者號上,那已經閉上眼睛,絕望等待死亡來臨的亞爾伯。
海盜的須發在狂風中飄蕩,沒有半點反抗的跡象。
緊接著,審判之主開口,神聖的聲音隆隆作響,震蕩兩界,如驚雷而至。
【審判。】
【汝,劫掠商船,漁民。】
【汝,殺戮無辜,良善。】
【汝,背棄正法,戒律。】
【汝,褻瀆神聖,信仰。】
如是宣判,審判之龍裁定煩惱海之王的罪惡,作出最後的判決:【亞爾伯·伊德裡斯,汝違背教約教誨,無視戒律約束,蔑視法典權威,是為背道者。】
【汝背棄人神誓約,犯下大罪一百七十二次,小罪一十九次。】
【最終裁決。死刑。】
【雷罰亟之。】
神音落下之時,便是審判再開之時。
在這瞬間,蒼穹之上,無窮無儘的雲海憑空而生,一層層細碎的金色電光於滾滾雲間閃爍遊離。
神聖的氣息彌漫,無數願力彙聚,審判之眼再次成型,而懲戒的雷光在其中孕育。
靈界中,同樣有一股無形的大力隨之崩塌下來,鎖定靈魂,指引著審判的到來,並給予最終的預示。
一時之間,宛如天地將傾,不可阻擋,不可違逆的氣勢蔓延。
但這一次,審判之龍宣判過後,蘇晝的雙手卻負在身後,並沒有任何出手阻攔的意思。
明刑正典,此乃正道。
一開始,蘇晝的確想要詢問亞爾伯一些信息,所以才沒有在第一時間殺了他,但實際上,通過無想之心,他已經抓取了最重要的那些關鍵要素——無論是可能存在的‘先驅眷族’,還是海盜們企圖找到源水之魂成神的計劃,這些最關鍵的情報他都已經知曉,隻剩下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想要搞清楚。
所以亞爾伯這種惡人,死了就死了,沒有庇護的必要。蘇晝一開始出手庇護隻是出自於習慣,畢竟他的‘審判’還沒有結束,這個世界的審判之龍就過來插一手,讓他有點不爽。
但不爽歸不爽,不管怎麼說,亞爾伯都是輪回世界之人,審判之龍依照教約宣判他的罪孽,那就是這個世界的秩序,犯罪就要受懲戒,這很合理。
隻是,本打算旁觀的蘇晝卻沒有想到,這一次審判之龍凝聚化身現世,卻並非隻是為了懲戒亞爾伯這位大海盜。
【汝等,有罪。】
宣判完亞爾伯後,審判之龍的目光又漠然地掃過了深潛者號,野豬號,以及上麵的所有人——神明所見之處即為神域,而在祂的神域中,有罪者都注定接受懲戒。
於是,深潛者號與野豬號上的人中,除卻艾蒙之外,全部都感受到了一股浩蕩熾烈的氣息,隆隆雷鳴在耳畔炸響,那正是審判之主的注視和預示。
頓時,痛哭流涕,懺悔祈願者有之;憤而怒罵,死不悔改者有之;求饒戰栗,否認自己有罪,不願承認現實之人更多,一時之間,因為神明的注視,兩艘船上喧囂一片。
自然,尼德和薩拉也不例外。
就像是有一道雷光在眼前閃過,清晰到宛如實質的毀滅氣息就位於鼻端之前。
“哇啊啊啊——”
審判之主的注視帶來的預兆,登時就將野豬號上的風之民女孩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地躲在了艾蒙的身後——薩拉緊緊抓住灰發神官的長袍後擺,小臉煞白:“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嗝兒。”
她瑟瑟發抖,然後就這樣一口氣沒順過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真他媽的……”
反倒是野豬號的船長尼德,這高大的前獵人雖然麵色蒼白,但仍然有勇氣抬頭看向頭頂,他怒罵一聲,本能地向前一站:“我承認我有罪,但依照教約審判絕對罪不至死!”
“審判之主難道不講道理的嗎?!”
但很明顯。
無論是懺悔,祈禱,怒罵,求饒還是挺身而出的辯駁,這些對於審判之主來說都無意義。
在漠然龍瞳的注視下,無數道內蘊無窮威能的雷霆同時從蒼穹頂端的審判之眼中躍起,雷蛇於空狂舞,橫跨天地,就像是一顆倒著成長的分叉之樹,朝著所有人猛然劈落。
“你就這樣胡亂審判?”
但就在此時,青年帶著些許惱怒的聲音響起。
看著審判之龍仿佛要將在場所有人都一網打儘,全部都懲戒消滅的勢頭,蘇晝隻能抬起左手。
他豎起食指,而這根食指就像是一個黑洞,在它豎起的瞬間,漫天雷霆就像是被磁鐵吸引一般,全部都拐著驚人的弧度,朝著這指尖收束。
一分為萬,萬又歸一。
霎時間,原本氣勢驚人的懲戒雷罰全部都劈落在青年的指尖,雷光閃爍間,逐漸歸為無形,被蘇晝收入體內。
收回手,蘇晝皺著眉曲動幾次食指,活動手指——審判之龍的雷罰並不強大,估計隻是根據接收到的願力大小而衍生相應的強度,但歸根結底,也是一位霸主階的正神發出的攻擊,他以雷法全部擋住,也感覺手指有些發麻。
就連他都感覺有些許不適,這些雷霆倘若劈落在薩拉這等小女孩身上,豈有不死之理?
【……】
雷罰第二次被人擋住,蒼穹之上,審判之龍化身淡漠的目光再次轉移到蘇晝身上——祂無喜無悲,並沒有因為審判被人妨礙而發怒。
而蘇晝卻同樣看向對方,雙方遙遙對視,青年語氣略帶不滿,沉聲質疑道:“亞爾伯也和他的船員也就罷了,這些肆虐了幾十年的大海盜和他的手下哪來的無辜良善之輩,所以你懲戒他們,我不阻攔。”
“但野豬號上,彆說那些船員大多罪不至死,船長尼德雖然也應該接受審判,但用雷罰懲戒恐怕也有點過了——更不用說薩拉,她最多就算是在快餓死的危急關頭搶劫未遂,犯罪都算不上,為什麼要殺?”
蘇晝的聲音在高空回蕩,而心念更是橫穿靈界,直通遙遠彼方審判之龍的本體。
對此,金色的神明凝視著蘇晝,似乎是在傾聽。
然後,平靜的回應聲,於青年心頭響起。
【因為憎恨。】
這聲音,和蘇晝一般無二,隻是帶著曆史沉澱的滄桑,就像是蘇晝見證了輪回世界數百年輪回後所能擁有的聲音。
祂如此淡然的回答,就像是訴說真理:【所有的火之民,風之民,都憎恨者海盜,海之民,背道者和犯罪者。】
【數千萬,上億人,都是如此。】
【他們祈禱,許願,懇求我降下懲戒——一切的願望,都在祈禱他們的死去。】
【神,實現願望。】
【所以他們就要承受審判和懲戒。】
審判之主的回應非常簡單,粗暴,並合乎邏輯。
但,歸根結底,仍然屬於‘多數人暴政’的範疇之內。
“這就是你的理由?”
蘇晝與神龍對視,他聽完了審判之主的回應,知曉了自己在輪回世界衍生體的真實想發火偶,心中其實並不憤怒,隻是想要發出一聲歎息。
因為早就在夕光城,他從雷罰之下救下薩拉時,就已經清楚地知曉了這一點。
這世間的審判和懲戒的強度,並不是依照違背的教約法典嚴重程度而施加,它是憑借眾人祈禱願力的強度來判定。
有些人犯了大罪,但眾人不知曉,故而就沒有雷罰,需要神殿自己動手絞死,斬首亦或是火刑。而有些人並沒有犯下什麼錯,他們隻是和一般人不同,不願意信仰神,也不願意接受戒律的約束,所以就被視作怪物,哪怕是逃到了海島中,與人隔絕獨自生活,也仍然被深深憎恨。
就像是,噬惡魔主一樣。
魔主不在意的罪行,即便在他人看來是大罪,對他也算不上是惡人,而其他人覺得理所應當之事,倘若違背魔主心願,那麼便是惡人。
說白了,噬惡魔主這一神通,無非就是以自己的心代替公義。
它的確就是魔道神通,什麼正義,說白了就是神通擁有者的拳頭大,所以才可以強行宣判,本質上就是純粹的狂妄。
蘇晝一路走來,被人們稱頌讚美,隻是因為他的善惡觀念,恰好和一般人眼中認定的樸素正義相符——但倘若不一樣,他就是純粹的魔頭,而且還是最大最可怖的那一類魔頭。
這是壞事嗎?
實際上也不然。
魔有魔道,自有自己的方法去救濟世間,自由心證的神通可以為惡,自然也可以為善。
隻是……
“審判之主,你是神啊。”
與高空中的神龍互相對視,蘇晝凝視著對方那由願力凝聚,虛幻朦朧的化身之軀,不禁長歎一口氣:“如若我是一人,且始終一人,無人追隨於我,無人崇拜於我,無人認可,無人信仰。”
“那我自可隨心所欲,隨意行事,沒有枷鎖可以束縛我。”
“但這是為人,為魔的道路——作為神卻不行。”
“如果神的想法和戒律,都不能超越人的偏見,那神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正因為自己就是噬惡魔主,所以蘇晝很清楚,自己和眼前審判之主的相似的本質,以及不同之處。
他一路走來,無論是神木世界,輪回世界,獸神界,神龍世界,還是其他在地球的所作所為,核心思想無非就是‘為了自己爽’。
哪怕是幫助他人,歸根結底也是為了蘇晝他自己能看得過去,其他人什麼想法,是感激還是憎恨,是不滿還是崇拜,他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