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眼中,並沒有被背叛的憤怒,悲哀,也沒有任何稱得上是波動的情緒。
男人很清楚,這自己的這些下屬和友人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他們不過是害怕了而已。
因為害怕新朝的力量,害怕那足以以一人之力抗衡先天大陣,抗衡八位巔峰真人和一柄道兵的明正德,害怕那被仙神默認的正統之名。
因為害怕燭晝的力量,害怕那足以輕鬆抵抗天罰,甚至逆轉天罰之光的靈力,反過來潰散天罰本身,化作漫天光雨的不可思議之偉力。
因為想要存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延續‘生命’。
所以恐懼,害怕,不想麵對,不想直麵自己的脆弱。
然後,就去妥協,去改變,去‘背叛’現有的道路。
就像是自己一樣……因為知曉,所以才恐懼。
因為知曉神魔的強大,所以最終做出了和過去自己完全不同的決策。
——革易之道,本就不僅僅是單純好的改變,更有為了‘更好’而妥協,為了‘更好’而毀滅。
至於什麼是更好……
這難道不是自由心證的東西嗎?
“青霄正陽……”
手持神尺,感應著其中無儘磅礴的神力。
南正楷抬起頭,他的目光仿佛能穿破陰雲霧氣,直視那高天之上,虛空之外的三千眾星。
男人低聲自語道:“這天上的星,又豈是地上,人造的星所能比擬的?”
“我的道是正確的,我堅信這一點……但倘若我錯了,這數十億正陽遺民,難道就要隨我的錯誤入滅嗎?”
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如果能做出這樣決絕地選擇,就不會做出妥協的舉措。
“所以,你們這些比我更懦弱的懦夫,就彆和我一起去討伐那燭晝神鳥了……哪怕有意外發生,起碼也有你們維持正陽國的人道傳承……令其不至於斷絕。”
長長歎出一口氣,南正楷將頭盔戴上,遮蔽了麵容。
他的左手上,再一次浮現出了由點點星光凝聚而出的星盤。
以星盤為指引,他眺望遠方,看向如今蘇晝所在的方向,目光變得剛硬:“天地星盤的天罰居然也毫無用處,這燭晝神鳥難怪會被神魔齊齊下令要求剿滅——如若說大劫將至,那這燭晝必然是末日征兆之一!”
“昔日東南二洲,大劫不祥齊至,倘若中大洲也遭逢此難……”
長吐出一口氣,他不禁神色一黯。
而就在此時,南正楷還能看見,韓石嶺再一次刷新而出的指引信息。
聽見對方彙報的信息後,他的麵色不禁再次變得複雜起來。
“石嶺……還在彙報嗎。”
他真的是……非常忠心啊。
即便是自己選擇犧牲他,也是如此嗎?
男人歎了口氣,他不禁回憶起了昔年。
——那時,少年意氣。
一個天生異象,自認為是大能轉生的年輕人,為了探尋傳說中的南山地宮,沿途招募了一批同樣膽大無比,視生死為無物的戰國男兒。就這樣,大笑著,呼嘯著朝著渺茫無比,甚至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目標奔馳而去。
那時的他們不會絕望,不會躊躇,不會畏懼艱難,不會害怕風險和代價。自然,即便是遭逢困難險境,也都會拚命度過,眾人互相扶持,可以在風雨中行走萬裡,隻是為了一個承諾。
所以,他們一路過寒潭,辟嶺道,斬妖邪,過天關,然後深入數十萬年前的古老陵墓,通過重重考驗,得到了世間絕無僅有,得之可縱橫天下的道兵。
緊接著……便是起兵,征伐,立國,平亂世,安太平。
這是豪邁的無以複加的故事。
直到最終的最終——這些男兒知曉了這世間的真相。
而那個時候,那些昔日無懼生死的英豪男兒,卻都已然大變模樣。
他們有的變得謹慎小心,有的變得城府深沉,有的變得威嚴冷漠。
甚至,有的變得懦弱,變得膽怯,乃至於低劣起來。
但同樣的卻是,他們都不可能會為了‘渺茫的未來’‘不知是真是假的目標’,像是過去那般,傾儘全力的去付出,去奮鬥了。
他們行事都顧慮重重,有家族,有屬下,有不在意,亦或是在意的人追隨在身後。
所以,甚至很少會笑了。
“為什麼,明正德,為什麼你可以成了人道聖皇後,還能這樣毫無猶豫地邁步前進……”
“難道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嗎?難道真的有可以看清前路,從不迷茫的人嗎?!”
一想到這裡,南正楷便回過神來。
他不禁握緊了手中的道兵柄把,咬牙道:“怎麼老是回憶起這些東西……這就是愧疚的感覺?”
“該死,我這滿手鮮血的劊子手,也配愧疚?”
搖搖頭,南正楷深呼吸,將思慮平靜。
他再次看向韓石嶺傳訊而來的信息。
然後皺眉。
“這是……獄海絕境?那個即將成為紫薇星君的無名真人,鎮壓南獄海諸多妖邪形成的天地禁區?”
“難道說,這神鳥燭晝的目的,乃是這獄海絕境中孕育的靈物?”
——昔年,南洲陸沉,妖邪現世,中洲沿海化作冥獄,即便白日也有白骨起身,怨魂渡空,令人宛如置身於地獄。
然而,那時中大洲同樣遭逢大難,無人在意這看似隻是一隅之地發生的劫難。
隻有一位無名真人,看出了這一點,知曉倘若不將這億萬怨魂超度鎮壓,那未來中洲之南將會淪為真正的厄土。
所以,便以身鎮獄。
數十萬年過去,他的傳說早就被人遺忘,但是在古老的史書中仍然有著相關的記載,甚至將其稱之為過去某位‘紫薇星君’降下凡間的化身,亦或是一位即將升天,卻因此劫放棄成神,留駐世間的真人。
而他昔日以身化陣,伏邪鎮魔之地,如今也變成了一片被黑霧籠罩的絕境禁區,被世人恐懼。
但無論是誰,卻都知曉,禁區之內,必有神物孕育。
不僅僅是明正德與南正楷。
韓石嶺作為正陽國的情報首領,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但是,對於蘇晝口中的‘鎮獄伏魔鐵’,他卻表示出了疑惑。
“難道說,這獄海絕境中孕育的神物,是一塊神鐵嗎?”
此刻,在神鳥全力的飛行下,蘇晝和韓石嶺已經抵達了南澤州的儘頭,南獄海沿岸,名為獄海絕境的禁區邊緣。
——南澤州·獄海絕境邊緣——
站立在近十萬米的高空中,兩人麵色凝重注視著身下,那一片隻能看見微不可見弧度的巨大圓形法陣一部分。
數十萬年過去,再怎麼巨大的法陣,此刻都已經被灰塵和泥沙掩埋,從這天空之上的高穹俯瞰,隻能大致看出一個形狀的雛形。
而在這雛形內部,卻是無窮無儘扭曲的陰影。
那是大地和海洋中澎湃的滾滾黑潮。
以海平麵為基點,高約四百二十米,縱橫萬裡的區域內,全部都是一陣陣流動的灰黑色霧氣。
被這霧氣遮掩的地方,時時刻刻都在泛起波紋,黑霧如浪一般湧動,肉眼可見的靈氣波動攪動著空氣,在大氣中蔓延如同墨水一般的色彩。
灰黑色的霧海洶湧澎湃,激烈的湧動著,似乎裡麵還有無數妖魔鬼怪正在橫行。
但無論運動再怎麼激烈,這些灰黑色的霧氣永遠不會超過那一道看似並不存在的弧度,它永遠被拘束在那個範疇之內,不能外出為亂。
凝視著身下的黑色霧海,蘇晝甚至能看見,聽見,在這霧海中,有數以億計的困惑怨魂正在徘徊……
數十萬年過去了,它們仍在其中哀嚎。
因為執念不消,也是因為那昔日伏邪大陣的緣故,它的確將這些仍未完全淨化的怨魂全部都拘束在自己內部,但卻維持了它們長久的存在,不至於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湮滅。
“這就是獄海絕境。”
如此低聲自語,他喃喃道:“鎮獄伏魔鐵孕育的地方?”
“是……”
同樣凝視著身下,這被無數灰黑色迷霧籠罩的禁區,中韓石嶺不禁困惑地說道:“神鐵……倒也不奇怪。”
但是想到蘇晝最近的動向後,這位中年男人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燭晝真人你要鑄就道兵,所以想要以此神鐵作為主材啊!”
“嗯,你居然不知道?”
身體閃光,靈氣劇烈的波動,蘇晝解除真身,化作人形。
站在韓石嶺的身前,青年一開始對此還有些不解,但是心中仔細一想,他卻覺得很正常:“也是,鎮獄伏魔鐵此時還未出世,明正德是重生者,自然知道這裡要出現的是鎮獄伏魔鐵,而其他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而此刻,韓石嶺卻是指著身下的霧海,開始解釋起來。
“如您所見,燭晝真人,這裡就是獄海絕境,被無儘幽冥死霧充斥的禁區。”
“隻要進入,便會被拖入由億億萬萬妖鬼共同魂念組成的幻境,在幽冥和現實的邊界中行走。”
“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進入核心處後回返,即便真人也是如此。”
重重地強調‘任何人’,韓石嶺此時的語氣帶著一絲房間的肅然波動:“即便是正陽國全盛之時,我們也不會貿然探索此地——昔年即便是持有青霄正陽尺,魁首也沒有進入核心區,而是在周邊徘徊了一陣,便搖頭回返。”
“我不是恐嚇您,真人,我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嗯,我理解。”
對此,蘇晝自然不會覺得這是韓石嶺要勸自己放棄,他隻是告知自己風險。
而這風險,還遠沒到會讓他心懷退意的地步。
即便是億萬妖邪,加上一位巔峰真人,乃至於可以登臨紫薇星君神位的強者,又如何?
這些人全都活著的時候他都打得過,這死了又有何可畏。
實際上,他對紫薇星君這個詞彙的興趣,卻還遠大於對這無儘怨魂的興趣。
所以,蘇晝便好奇地問道:“紫薇星君……我總是聽見這個詞彙。”
“南正楷的青霄正陽尺,便源自於一位紫薇星君,他自己的目的,也是成為新一代的紫薇星君。”
“而依照那明正德所言,仙神給他開下的條件,也是讓他成為紫薇星君……這究竟是何等職位?”
“紫薇星君……”
對此,韓石嶺也收回目光,他恭敬地站在蘇晝的身側,然後目光有些懷念地說道:“那是,這天地間‘人道’的代表。”
“每一位紫薇星君,都是一個時代人間帝皇的代表,最有可能,甚至是已經一統天下之人。”
“祂代表著亂世的終結,劫難的消解和太平的到來……但凡出現一位紫薇星君,人間都會太平數千乃至於上萬年,眾生其樂融融,無有憂慮。”
“這是魁首他一直都向往的位格……但我卻認為,那是更符合聖皇的職位。”
“……原來如此。”
微微點頭,蘇晝抬起雙眼,眸光閃動:“看來,是‘招安’嗎?”
並沒有理會正在發愣,似乎是想要搞明白‘招安’究竟是什麼意思的韓石嶺,青年從高空緩緩降落,平靜地說道:“看來,無論是仙神還是天魔,其實都很在意‘凡人’。”
“未必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代表,一個象征……活的好不好,幸福不幸福無所謂,但是仙神和天魔都需要眾多凡人來產出一些價值,為他們所用。”
而紫薇星君,或許……就是管理羊群的狗,看管豬圈的豬吧。
最後一句話,蘇晝並沒有說出來。
這一切,都隻是猜測,隻是因為來完美世界之前,他正好也在地球招安了一批天神眷族和各種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混亂製造者,所以才有些敏感。
但是,無論如何,無論是誰的口中,紫薇星君更新換代的很快這點,卻是真實不虛的。
降落至雲層之下,站立在大地之上,蘇晝正視眼前的灰黑色的霧海。
此時,陰霾蒼穹下,便是嶙峋的岩石和荒原,即便是海水也都泛著黑色死寂的浪花。
在獄海絕境周邊,即便是叢林妖獸最多的南澤州,也再無半點生機,正因為其誕生的源點就是昔年無數大難堆積而來的怨氣,所以所有的妖邪都將這一拘束著億萬怨魂的法陣所在之地視作絕地。
沒有雨水,沒有風,陰雲之下,是死一般的寂靜,哪怕是海潮翻湧也沒有聲音,所有的一切都被不遠方滾動的灰黑霧氣吞沒。
哀嚎,咆哮,嘶鳴,怒吼,尖嘯。
早已死去的幽魂,對眼前仍然活著的生命,發出充滿了嫉妒和怨憎的聲音。
——所以反而令人悲憐。
沒有猶豫,蘇晝向前邁步。
而緊跟著青年降落而來的韓石嶺見狀,頓時麵色大變:“等等,真人!”
“就這樣進入嗎?不多施展一些道法強化,沒有準備什麼辟邪法器?”
“您難道就打算這樣空手肉身進去不成?!”
這位間諜首領的語氣驚愕慌亂,但卻的的確確是為蘇晝憂慮。
所以,青年便為這份善意停下腳步,微笑著側頭回答。
“沒事。”
他如此說道,語氣平和,沒有半點緊張:“隻是真的到了此地,靠近了,聽見了這些聲音……我才發現,這裡居然還有這麼多人正在等待著我的到來。”
“等待……”
微微張口,韓石嶺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但是,他卻看見了,蘇晝的側顏。
正如同所有的神鳥化人那般,燭晝的側顏完美無缺,嘴角帶起的微笑更是給人無比溫和的感覺,那是之前見過他展現神力的男人無法理解的溫和。
如此強大的存在,甚至可以對抗神魔……怎麼會這樣溫和呢?
他應該更加威嚴,更加冷漠,更加無情……
更加,像是神魔才對。
但是,在這疑惑之前,他先看見的,卻是一顆青紫色的靈瞳。
在那靈瞳中,有著層層疊疊的同心圓正在泛起波瀾,齒輪轉動著,而灰霧隨之彌漫。
於此刹那,韓石嶺感覺,自己仿佛被看穿了一切,前生今世都是如此。
隨後,蘇晝便再一次轉過頭。
他向著黑灰色的霧氣走去。
麵對大步走進的青年,霧海波瀾起伏,蕩起了數百米高的海嘯巨浪——但是蘇晝隻是抬起頭,凝視了一眼,那巨浪便凝固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扇巍峨如山的巨大拱門。
層層疊疊的怨魂浪潮掀起,然後又化作層層疊疊的羅生門,蘇晝平靜的步入其中,就像是走進自己的家門。
用力的搖了搖頭,從驚詫中恢複,注視著蘇晝的背影,韓石嶺心中當真是百般糾結,這獄海絕境他也不是沒有來過,但是陪伴燭晝這等奇異神鳥卻是頭一回,天知道會遇到什麼事情。
但是……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要跟過去。
——畢竟,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呢?
最重要的是,他能見證改變——為了更好的未來,而做出的選擇。
結果說不定會更好,說不定會更壞,可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韓石嶺便咬牙,他便同樣邁步,緊跟著蘇晝的腳不,進入其中。
……
一段時間過後。
凝固浪潮形成的巨大羅生門緩緩潰散,重新化作霧氣。
而一點青虹光芒,自遙遠的南方飛馳而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