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低下頭,從月亮之上,俯瞰整個埃安大陸。
夜色的大陸上,點點星火遍布,照耀每一個移動都市集群,溫暖這個即將墮入黑暗星火時代的世界。
而就在這個世界中,‘萬族’依然存在,不曾缺少任何人。
蘇晝注視著這一切。
諸神已經死去,而祂們的造物和後裔就是諸族。
蘇晝頗為感慨地凝視天地,他隱約從中明悟了另一種不朽……在埃安世界,他能看見翼人,矮人,精靈,魔鬼,妖精,還有一切他知曉,他亦不知曉的生命。
神樹的力量就在他們的血脈和靈魂中,無儘的源能裡,諸神的意誌與祂們共存,即便他們已經遺忘,但是事實不曾改變——埃安眾生現在,未來,永遠都是神木的孩子,諸神的子嗣。
諸族混血,對於一些純粹血統論的人而言,或許是一個噩耗,但是誰能界定混血的意義呢?
孩子是父母的混血,因愛而誕生,當孩子的眼睛像父親,長角像母親,牙齒像父親,頭發像母親時,這豈能用混血來說明什麼?
生命的存在,和血脈的延續……這一切的本身,就是意義。
即便是不堪,即便是恐懼,即便是墮入了為了生存一切皆無意義的陷阱……
在麵對自己的後裔時,諸神們,終於無師自通了另外一種正確。
與‘存在’相輔相成,不互相扶持,就不算是完整的正確。
“‘延續和傳承’……祂們終於理解了嗎。”
低聲自語,蘇晝微微搖頭:“可惜,太晚了啊,對於永生的神祇而言,理解這個的確有些困難,但倘若能早點理解,你們也不至於因恐懼而弑殺創造者。”
“埃安的萬物眾生,也不至於淪落至如此境地,蒙受八萬年的毀滅和災難。”
神木讓諸神歸還力量的行動未必會殺死祂們,但是他們會恐懼。
是啊,祂們可以不恐懼,可以靜待結局,但倘若生命隻是這樣,隻會等待,而不是嘗試作出選擇,哪怕是錯誤的選擇……那也就不是生命了。
蘇晝在沉默中緩緩中降落,他來到了封印之月的表麵。
然後,男人俯下身,他伸出手,觸碰封印。
嘗試,去溝通那位封印之中的‘黃昏之龍’。
封印很穩固,並不至於破碎,北地部落之所以能和黃昏之龍交感,主要還是因為神木-諸神-諸神後裔這麼一條直係血脈的影響,而北地部落之外的埃安諸族,大多都是被創造的造物,而不是直接孕育的後裔。
雖然同樣有因果,但這個因果顯然更直接一點。
但是,蘇晝仍然想要徹底,完全地解決埃安世界的這一大隱患——畢竟未來新的燃薪神木成長,必然也會牽扯到這舊日神木的思念吧。
所以,他嘗試去溝通。
伸出手的瞬間,伴隨著獨屬於蘇晝的靈力湧動,不同於埃安世界的靈能澎湃而出,順應著封印的脈絡,滲入月球的內部,直截了當地觸碰到了那位於整個封印正中央,被無數神祇生命封印的黃昏之龍。
一團扭曲的幻影,昏黃色的光。
隨後,蘇晝便看見了,整個埃安世界的倒影。
以及,一個淡薄到了極致,但仍然守望,凝視著整個世界的思念。
在這封印的最中央,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
【來了嗎,世界之外的來客。】
這聲音冰冷刺骨,就像是自沒有任何光的絕對黑域中掀起的一陣寒風,還席卷著漆黑的冰塵,令埃安高天的刺骨冰寒更是加劇。
在聽見這聲音的瞬間,蘇晝就不禁微微睜大眼睛,因為這聲音顯然有著自己的意誌,和他所想像,也是前幾代文明和諸神所說的,‘沒有意識’的天災決然不同。
【你為這個世界帶來了新生,又尋找到我……外來者,你想要做的,是想要將我徹底消滅,亦或是為我也帶來新生呢?】
這冰冷的歎息語調卻溫和,隻是其存在本身,哪怕是聲音的餘波都令人忍不住心中泛起死寂空無,仿佛要陷入寂滅。
蘇晝搖了搖頭,他掙脫了這種感覺,然後肅然地回答:“原本想著,是將你徹底摧毀……但倘若你不是不能交流的‘天災’亦或是‘怪物’,我便可以立下誓言,全力幫助你獲得新生。”
黃昏的眷屬,就要必殺?
沒有這個道理。
隻要可以交流,可以溝通,不像是虛無教團那般不可理喻,一心一意的要反智慧生命和文明,那麼蘇晝也不介意去幫助對方換一下存在的方法。
畢竟,蘇晝很喜歡完美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倘若就連黃昏都不能拯救,那怎麼還能算是完美呢?
就連黃昏都不能革新,那革新怎麼能說是正確呢?
隻是很可惜,被囚禁在封印中的黃昏之龍並沒有這種想法。
蘇晝隻能聽見一個淡漠的聲音。
【革新……又能怎麼樣?】
這聲音並不是嘲諷,隻是單純地疑問,這位昔日神木的意誌,如今黃昏殘留的思念低聲自語:【對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已經逝去的過去,革新也毫無意義。】
【終究,對於我而言,埃安的一切,都已經毫無意義……就連毀滅也是如此,當那些孩子以自己的生命封印我時,我就連毀滅和天災都不想降下,也恢複了清醒。】
這個聲音,黃昏之龍,神木的思念,幾近於自嘲地笑道:【祂們弑殺我的罪孽,祂們已經無法償還,逆子們已經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切已經毫無意義。】
【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不可能回到往昔的時光……離去的就不可能歸來,經曆的就不可能抹消。】
蘇晝能感應到,黃昏之龍的思念,是真實且完全的。
那正是祂真正的想法,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對此,即便是萬世革新之龍,也隻能沉默。
革新,終究是麵向未來的事物。
時間一旦過去,那麼就不可挽回,在背叛過後,昔日快樂的日子就不能再歸來。
就像是現在,縱然神木不介意,能原諒,但諸神也能忘記嗎?
祂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時光,所以黃昏之龍才會哀歎,失去了一切的祂才會感慨,現在的時光就是虛無。
不僅僅如此。
蘇晝閉上了眼睛,他回憶起了寂主昔日說過的話。
——站在超越時光的強者視角來看,這一切也是同樣。
即便是能夠逆轉時間的強者扭曲時光,將埃安世界的一切都恢複原初。
但是重複的悠悠時光,又有什麼意義?
倒不如說,倘若時間能隨意穿越,曆史能隨意更改,那麼對於可以穿越時間的人而言,這些不能穿越的人,不能流轉時光的人,不也是究極的虛無嗎?
報複的對象已經消亡殆儘,埃安世界中存在的隻是一些不明真相,也不知為何如此的普通族裔。
黃昏之龍,歸根結底是神木的思念,祂又豈會遷怒?
隻是倘若有族裔蒙受苦難,意欲摧毀一切,那麼被祈禱祈求的祂,也不介意借出力量。
蘇晝能理解對方,也無法反駁對方的說法。
但是,蘇晝始終是看向未來的。
“你說的都對。”
他輕聲道:“我也不能強求你去和現在埃安世界的人類建立羈絆——你已經投入黃昏的懷抱,你選擇的正確,我亦不會乾涉,強求。”
“但是,黃昏之龍,亦或是說,燃薪神木。”
“即便是無意義的事情,我也會去做。”
即便是麵對虛無也可以前進的動力,即便是麵對不複存在的結局也可以堅持的心,才是正確的根基。
蘇晝堅信這樣的道理。
“你若是有憤怒和咒怨,儘管施加於我吧,我來承擔這一切——而作為交換,我將會祝福你,還有埃安世界的未來。”
他如是說,不假思索。
沉默。
寂靜降臨在了封印之月上,令這顆星體的表麵隻剩下神之符文閃爍的微光。
【真是……傲慢啊。外來者,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能代表眾生承載我的惡意?】
“我是誰?”
而蘇晝笑著回答:“你以為我是什麼?是這副活著的軀殼嗎?亦或是徘徊在這軀殼中和大地之上的外來魂魄?”
“不,黃昏之龍,我是思想,是信念,還是傳承。”
他平靜的說,不假一絲傲慢,隻是陳述已經發生的事實:“我是不朽不滅的仙神,庇護世間的燭晝——我當然有資格代表我已經庇護過的眾生,承載你的惡意。”
【哈哈,有意思的家夥。】
直至最後,黃昏之龍也隻能如此低聲自語,祂的語氣帶著一絲微不可查地感慨:【憤怒和咒怨,又有何意義?我已消亡,殘留不過是思念。】
【你也知曉,思念僅僅是思念,既不是靈魂,也不是真靈,更不是生命,我隻是一種因強大而存在的現象,現象又豈會詛咒存在的人?】
【隻是……果然。】
祂靜默了一會,然後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祝福我吧。】
【自稱革新的燭晝啊,祝福虛無吧。】
【相比起憎恨虛無,咒怨虛無,對虛無憤怒還有絕望這種事,果然,還是‘祝福’虛無這件事,更加無意義地令人感慨啊。】
而蘇晝半點也不因這帶著淡淡諷刺的言語而憤怒。
男人閉上眼,緊貼著封印之月的手更是規整地合攏,神態莊嚴肅穆。
他低聲道:“我祝願,祝願埃安世界的眾生,祝願他們可以選擇自己前進的道路,祝願他們能堅定自己的心願,我祝願這個世界,願每個人都行走於自己的道路上,帶著希望與憧憬,順著心中的光前行。”
“虛無,祝福你的存在,因你,世間萬物將從無意義的虛無中尋覓勇氣。即便是曆經磨難也不會更易。”
“我祝願你能長存,因你是不易的正確,充斥詛咒與祝福的困境,麵對你,萬物將從自身的存在之外得到信念。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磨。”
“我祝願,並立下誓言——萬物眾生啊,隻要世間仍有燭晝的光,那麼黃昏的黯淡將永遠不會降臨。”
男人睜開了眼,看向封印之月莊嚴肅穆的雙目中,還有一絲柔和的光,
蘇晝祝福萬物眾生——所有存在都一般無二,無論錯誤還是正確都是一樣。
就如同偉大存在那樣,寬容且不可理喻,難以名狀地愛著萬物那樣。
他的祝福之聲在封印之月上回蕩,令諸神殘留的神紋都為之震顫。
一開始,黃昏之龍還是沉默——因震撼而沉默。
祂本以為那是刁難,是一種不可理喻的要求,即便是這外來者能做到,也必然不可能發自真心——誰又會祝福虛無呢?就像是誰又會否認美好那樣。
可蘇晝祝福的心意是如此地真摯,他沒有撒謊,也不屑於隱瞞,這個男人隻是說出了自己心中想要說的話,甚至不加修辭。
但很快,祂就明悟,明白這祝福的真諦。
【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神木殘留的思念,黃昏之龍便哈哈大笑,祂肆意地笑著,仿佛就連眼淚都能帶出:【居然,你居然願意承認這一切……是啊,我早該明白,你這樣傲慢的‘英雄’,怎會輕易否認虛無?】
【多麼漫長的時光……自我消亡後,還有誰會祝福我?還有誰會真心擁抱我?除卻那位偉大之外……這是第一次……我聽見了,如此真摯的祝福……】
什麼是英雄?認清生活的真諦,存在的本質,還有虛無的真相後,仍然堅持自己正確,熱愛‘生活’的,就是英雄。
蘇晝正是這樣的人,他祝福這一切,明白並知曉虛無的正確,但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
而神木……
創造萬物的神木,以平等的愛,愛著萬物眾生。
但是萬物眾生,會以平等的愛,愛著神木嗎?
崇敬,永遠是最遙遠的距離,又有誰會祝福自己的創造者幸福呢?
此時此刻,埃安世界的大陸之上,神木之光遮天蔽日,所有初生的燃薪神木都開始大放光明,因為有異常的力量自大地的深處升騰而起,自那些遠古,根基了世界的根須中浮現,傳遞給它們。
即便是在虛空中,也能清晰看見,黃昏的世界集群內部,亮起了一絲光輝。
不是黃昏,不是是世界樹,而是燭晝的光。
笑聲逐漸停息。
黃昏之龍的聲音逐漸降低。
【我累了。】祂如此道:【謝謝你,希光的燭晝,我想要睡了。】
【或許是一萬年,或許是十萬年,或許是百萬年,乃至於永永遠遠——亦或是那些孩子發現我,解封我的那一天。】
【但現在,我要睡了。】
“祝你好夢。”
而蘇晝抬起手,他認真的說道:“好好休息,亦或是安息……燃薪。”
他站立起身。
然後,抬起頭,看向天穹之外。
黃昏之龍,沉眠了。
但是,他們的使命還沒有結束。
因為在蛇靈戒備地提示中,在蘇晝自己隱約就有的預感中,在整個埃安世界,乃至於黃昏世界群都微微搖晃的震鳴中。
有一個塵封於己漫長時光的偉大意誌,終於因一聲祝福而睜開眼睛。
然後,凝視向一個小小的世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