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究竟是什麼感覺?
凡世間的絕大部分生命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死者不會說話,即便可以,他們的感知也是普通人類無法理解的靈魂觸覺。
而真正的死亡更是連靈魂和記憶都消散,傳承和血脈都灰飛煙滅的虛無,不可能流傳出任何會被人感知到的信息。
所以,眾生隻能想象。
有人說,死者會進入冥界,在那裡等待輪回的到來,今世結束,決斷因果,真靈繼續自己下一世的旅途。
有人說,死後就是空蕩蕩,靜悄悄,唯有無儘的黑暗擁抱,無法思考,沒有感知,難以描述,於虛空的虛空中安眠。
還有人說,死亡根本不存在,因為死就是新的開始,終結之後就是全新的創造。
他們說,這個世間,沒有‘死’,因為沒有人會真正的死亡,沒有人會真正的消失。
因為,在這個溫柔的多元宇宙裡,有著‘愛’存在。
有偉大的存在注視著萬物萬有,所有人,哪怕是最微末的生命,也會被永恒銘記,正如正確那般永恒。
所謂的‘死者’,隻是沉眠,離開了多元宇宙的大舞台,隻要偉大存在們願意,無論是誰都可以重返世間。
所以,這稱不上‘死’,世間也沒有死,隻有暫時的離場。
所以,眾說紛紛,無有答案。
但是,倘若不獨論‘絕對的死’。
隻是簡單的**朽滅,靈魂消散這樣的死,宇宙中卻有一個存在,可以闡述祂的感受,並不僅僅一次。
祂認為,‘死’,就是渴求也無法抵達的儘頭,是輪轉不休的生滅。
祂認為,‘死’,就是消滅生命的一切意義,即便還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的虛無。
祂認為,‘死’,其實是雙向的,生命或許恒久的存在,但舊日的世界卻早已死去,並不再複還。
那便是自星塵中誕生,死去又複生了無數次的生命,所能給出的答案。
在輝煌壯麗,被無數光輝和熱量充斥的宇宙初期,中子和質子都還沒有聚合的年代中,初始的宇宙中閃耀著遠比如今超新星還要絢麗萬億倍的光,宣告一切的創造,‘生’的開端。
而這光在熵的箭頭下急速冷卻,誇克漿凝聚為中子質子,最終化作了無儘的重氫分子雲。
也即是,最初的‘星塵’。
最初誕生的,乃是氫元素……而大量分子雲聚合坍塌所形成的,便是宇宙中最初可以被稱之為恒星的事物。
分子雲坍塌聚合,會釋放聚變的熱,而當釋放的能量可以與其質量帶來的引力坍塌過程穩定對抗時,初代恒星由此誕生,並隨著分子雲的不斷坍塌,持續地釋放可怖的能量。
但因為氫的非極特殊性,想要通過能級躍遷的輻射釋放能量效率非常低,為了與這不斷積蓄的能量對抗,隻能依靠更大的質量來穩定,故而初代恒星質量普遍極大,而且壽命極短。
所以,最初的超新星爆發和黑洞,以及在宇宙幅度下,不斷擴散的‘星塵雲’便誕生了。
生命,隻要在穩定,可以自我複製,自我擴散,產生演化的環境就能誕生。
無論是恒星,氣態巨星,近日行星,遠日行星,亦或是漆黑的塵埃中,隻要有符合條件,生命就可以誕生。
於是在宇宙的一隅,在初代恒星消散殆儘,龐大的星係團級巨引源黑洞攪動天海,無窮負熵擴散的時候,有源自於星塵的生命誕生。
最為原始的生命,看上去似乎就和隻會自動複製自我的元胞自動機並無不同,但是它的確誕生,並在高靈環境下具備了智慧。
正因為開靈是一個真隨機的過程,所以在無儘的負熵洪流中,無儘的星塵生命也就誕生了。
很難說明那是一段什麼樣的日子,星塵生命之間互相吞噬,互相聯合,甚至發展出了近似於封建奴隸製度的社會結構,絕大部分依靠電磁波和靈力進行交流和儲存信息的星塵生命,體感時間遠比人類快成千上萬倍,他們甚至在超新星洪流不怎麼頻繁的灼熱區域,建立起了近乎於國家的聯合統治社會。
但是這畢竟是宇宙之初,隨著宇宙的膨脹擴散,星辰生命賴以生存的環境開始消散,高熱的星間塵埃開始冷卻,新生代的恒星誕生——因為許多次超新星爆炸,宇宙中的元素數量與種類多了起來,光輻射的可能性變多,恒星無需超大質量也可以維持穩定。
故而反過來說,許多大體型的星塵生命,在這個逐漸變得寒冷起來的宇宙冰河時代,感覺十分不適。
他們開始因為能級躍遷釋放能量的效率變高,進而逐漸變得寒冷起來,而寒冷的本質,也即是能量流失,將會造成星辰生命的‘坍塌’。
為此,祂們隻能不斷地拋棄自己的質量,拋去自己星塵之軀中留存的記憶,留存的那些曆史。
某種情況來說,這其實是一種自殺,飲鴆止渴罷了。
可他們卻不得不這麼做。
但即便如此,在愈發死寂寒冷的宇宙中,絕大部分星塵生命都消散,死去。
祂們或是因為從未思考過生死的差異,故而覺得不適就自我解體,或許是的確無法適應現在的宇宙環境,被凍死在了真空中。
但無論如何,這些最初的等離子生命體的確幾近於滅絕。
除卻一個質量剛剛好,恰好形成了一顆穩定恒星的星塵生命除外。
或許並不僅僅隻有祂,但對於那時沒有超時空通訊手段的星塵生命而言,祂們已經無法互相交流,這對雙方而言,對方就幾近於不存在。
而在成為恒星的最初的那一段時間,這星塵生命其實沒有多少感想,但祂比誰都清楚胡亂地動用力量的結果,打破平衡等同於自殺,故而便陷入沉寂,自封大部分意識,維持星體形態的穩定。
在這過程中,祂逐漸摸索出了一種可靠的,可以保持自己恒星之體的情況下,操控一部分力量的方法。
祂卻不清楚,這本質上,其實就是一種‘修法’,一種‘傳承’,一種延續自己的方法,可以增加同類的知識。
一種,最初的‘道法傳承’。
故而,被銘刻於宇宙之中,無儘的靈氣本質內。
不朽,由此誕生。
而祂並不知道這點。
總之,相較於其他那些自然恒星,作為有生命的星體,祂在這方麵做得很好,環繞他隕星的穩定行星係環境,更適合生命的誕生。
而這樣穩定的時光,刹那便是數億年。
在恒星周邊徘徊的離散星塵,最終凝聚成了一顆顆星球,而相較於最初宇宙動蕩的環境,即便是有著無數地質運動,岩石星球的環境也算得上是非常穩定怡人。
於恒星的注視下,生命出現。
然後又毀滅。
在恒星漫長的注視下,因高靈而出現的各種生命,因為星球動蕩的地質運動毀滅又出現,上一代生命的屍骸,甚至可以變成下一代生命的原材料。
這樣的輪回,重複了千百次也不止。
這不僅令星辰生命回憶起了自己的那些同胞,那些或是坍塌成黑洞,或是崩散為星雲,軀體的每一個分子都重新構成了全新物質的同類。
如今的整個宇宙,所有的物質,有相當一部分,就源自於祂們那些同類的灰燼——那些小小的初始生命,亦或是宇宙幕布中劃過的星光,無一例外。
祂們死去了嗎?
還是說,祂們一直都在,隻是換了另外一種形態?
很難想象恒星思維的邏輯,祂沒有困惑,隻是不斷地提出一個個問題,然後陷入自己近乎永恒的思索,帶起一道道微薄的日冕。
但宇宙始終是危險的,即便是恒星,也不過是這龐大實體中的滄海一粟。
尤其是原始的河係中,星體的軌道並未完全確定。
甚至,河係之間,也會互相撞擊。
就在行星上終於衍生出了一支存在了超過七百萬年的岩元素生命體,即將演化出真正的智慧生命時,因為原始河係的碰撞融合,源自於周邊星係核中,兩顆大質量脈衝星對撞造成了多顆星體軌道偏移,並激發出了一次大碰撞事件。
恒星生命,就在被攪動的星體行列之中。
卷入天體級的碰撞,即便對於恒星生命而言也是一種災難,在與其他恒星碰撞,並最終崩潰結構的生命,心中最後的想法,卻並非是為自己的‘死’哀歎。
反倒是,為那些行星之上,自己注視了十幾億年,才誕生出萌芽小小生命而惋惜。
——好不容易才穩定了下來,卻因為這沒有理由的天災而被摧毀,它們想必,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消亡吧?
星塵自己也很難理解。
但無法理解,沒有意義,本就是宇宙的本質。
恒星生命消逝在了多顆恒星連鎖撞擊造成的動蕩中,祂的光輝潰散奔流,化作一片絢麗的星雲。
這,或許可以被稱之為死。
星塵自己也這麼覺得,祂是時候死了,應該死了——祂所有的同類都已經消亡殆儘,這個冰冷漆黑的宇宙,與祂記憶中明亮快樂,初始的高熱宇宙相差實在是太遠太遠,遠到了祂隻能感覺到陌生,甚至是恐懼。
祂並不愛這個宇宙。
而且,唯一在意的那些生命,那顆小小岩石星球上的生命,也最終溶解於光芒,複歸最初的星塵。
祂已經毫無牽掛。
恒星在璀璨的爆炸中消散,祂的殘骸在劇烈的坍塌下開始變化,由原初氫分子組成的恒星開始變成金,變成鐵,變成數十億年後,一些生物手中的金幣,一些生物手中的刀劍。
正如同祂那些昔日同胞散落至整個宇宙的碎片那樣,無人知曉,在其他文明賦予這些金屬意義之前,它們,以及他們,在最初,都不過是億萬載前閃耀的星塵凝聚的產物。
祂應該就像是所有‘初始的巨神’那樣,身軀化作天地宇宙的一部分。
那本該是祂應得結局。
但是祂卻複生。
從虛無中,從星塵的奔流中,從無儘的時光中,從‘不朽的傳承’中。
星塵的生命,從被銘刻在這個靈氣宇宙的烙印中,複蘇歸來。
在宇宙的某個隨機角落中,原始的星雲卷動,凝聚,坍塌,一顆剛剛孕育出雛形的恒星,因為極其類似昔日那顆恒星的結構,就這樣具備了意識,屬於星塵的思維碎片在這裡凝聚,最終彙聚為完整的祂。
隻要有類似的靈氣波動,銘刻於靈氣中的傳承,就會自發凝聚,將其複活。
隻要沒有同等級強者的阻礙,複活將不會有任何遺漏。
此乃真不朽。
茫然不知所措,明明已經開始享受死亡的安寧,卻被迫複蘇於世間的天體生命,環視漆黑的星空。
祂不清楚什麼是死,也不明白生命的意義。
祂活了過來,卻沒有那些追逐不朽者,第一次複生後如癡如醉的欣喜。
祂是如此的迷茫和失落,不理解這一切的緣由與意義。
生命……生命又有何意義?
不過是終將消散的土灰,漫天星塵凝聚後又紛飛的光屑。
【我為何會活著?】
這樣的困惑,困擾著天體生命了之後所有的歲月。
在這漫長的時光中,祂死去了無數次,失去了許多次記憶,然後又撿起了許多碎片。
祂雖然古老,但並非最強,倒不如說因為和穩定下來的冰冷宇宙相性太差,弱點也太大,恒星生命甚至偶爾會被一些後來崛起的強大種族視作絕佳的科研資料,進行捕獲亦或是擊殺。
因為沒有同類,所以沒有協作,沒有統合,沒有相關的知識交流,自己也沒有從弱小到強大的探究意識,甚至沒有好奇心的祂,根本沒有超越自我,變得更強的本能。
一切都沒有意義。
星辰生命隻是困惑。
打個比方:一個人類,誕生於1895年的秋天,他的記憶中家鄉的味道是江南平原上的稻田,也可以是西部山林中濃鬱的果香和草木泥土的腥味,更可以是北方地區寒冷厚重的大雪,人類記住了這個日子,他與自己的同類生活了漫長的時光,在成長,老去後,死在了故鄉的泥土中。
是否幸福,是否願意,都是另外一回事,他死去時,是在自己所能理解的世界中。
但是百年後的1995年,他卻又複蘇,帶著重回幼年的軀體,茫然地環視著已經大變模樣的世界。
稻田被填平,山林被砍伐,大雪被堅固的水泥建築和暖氣取代,而所有熟悉的事物都消失不見。
他當然可以適應的全新的世界。
正如同‘星辰生命’可以適應不再充斥著高熱星塵的不穩定宇宙,適應這個逐漸冰冷的穩定宇宙。
但是一次又一次的輪回,因為‘道’的銘刻,死亡後一次又一次歸來的祂,總是迷茫。
正如同人可以適應一次又一次的新環境,但是他始終會記住家鄉的味道。
熟悉的一切,都不複存在。
甚至就連那些脆弱的小小生命,也構築起了名為‘輝煌時代’的宇宙大探索時代,開始駕駛著一艘艘飛船,探索遙遠星空的彼端。
生命,還存在著,並且締造全新世界的模樣。
但是舊日的世界,已經被永不停歇的熵,永恒擴大的宇宙,被時光所殺死了。
【我為何而存在?】
祂捫心自問:【如若宇宙的本質是虛無,我為何會死而複生?】
【如若宇宙的本質並非虛無,我的死而複生又是為了什麼?是否有著某種意義?】
【我是不朽,不滅的生命,可是為什麼?】
【如若我追逐死亡,那麼死亡會擁抱我嗎?】
答案是不會。
不朽是不容拒絕的。
星塵生命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如何得到的不朽。
所以,隻要這個世間,還存在‘恒星開靈’的可能性,祂就不會消亡。
於困惑的茫然中,星塵生命在宇宙中遊蕩,而數以百萬年計算的遊蕩,在一次次的死而複生中,祂開始嘗試複製轉換成其他生命擁有的形態。
這並不困難,萬事萬物,都是星塵生命的衍生,隻要星塵拋棄自己的質量,祂就可以模仿那些小小的生命,融入他們繁盛的社會。
然後,星塵目睹了無數文明的毀滅與終結。
這些小小的生命,可以構築起勝過行星和恒星的偉大文明,祂們可以組建出能輕鬆消滅一個行星的可怖艦隊,他們的力量能將數個星係拉扯進入亞空間,並在其中組裝一個個龐大到匪夷所思,超越物理定律的巨型建築。
人造恒星,並非難事,他們甚至創造出了全新的恒星生命……隻是並非是星辰生命的同類,僅僅是一顆等離子大火球罷了。
當然,並非每個種族和文明都能辦到這些奇跡一般的奇觀,但是幾近於永恒的時光中,星塵總是能遇到這樣的文明。
而這樣的文明也會毀滅。
因為戰爭,因為內鬥,因為自我的分裂,因為宇宙的天災。
甚至,僅僅是因為不想活,所以就能死——令星塵羨慕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