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看向陳閣老跟時鞠,“正好這兩位也在,一起聽聽。由朕給你們當麵把問題解決了,免得私底下心裡有疙瘩。”
“尤其是這時清,一般不愛動手啊,”皇上抿著茶,語氣疑惑,“是怎麼跟陳愛卿的孫女打起來的?”
這可不得詳細說說嗎,哪能說略過去就略過去的。
侍衛抬頭看了一眼皇上,以及站在旁邊的時鞠和陳閣老,猶豫一瞬,糾正自己剛才的用詞。
“說是打架鬥毆也不合適,純粹就是小時大人摁著陳閣老的孫女在打。”
“……”
陳閣老本來都在擦汗了,聽到這兒又重新挺直腰背,看向時鞠,“時太傅,這事您可得給老婦我一個說法啊。”
她道:“我陳家可就這麼一個嫡長孫女,雖說不成器,也愛玩了點,但是被小時大人當街打一頓,也不合適吧?”
時鞠八風不動,單手背在身後,淡淡地問,“何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聽清楚再要說法?”
時清今天是跟雲執一起出的門,一般真要動武都是雲執去,時清負責開場跟善後。
如今打人動手的成了時清,中間肯定有彆的事情。
時鞠半點不慌。
“這……”陳閣老一頓。
見她被時鞠的話堵住,沈媛含笑說,“對,把事情問清楚再說對錯。不過——”
她話鋒一轉,似乎覺得不妥,“時清身為朝廷官員,四品的戶部侍郎,當街跟人起衝突,尤其是對方沒有官職跟品級。”
沈媛皺眉,“這若是傳出去,百姓會不會覺得我朝廷官員都是時清這般莽撞衝動愛動手呢?”
“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好好說的呢。”
她看向時鞠,笑了一下,“時太傅說對不對?”
沈媛這是暗戳戳的報複那天在時府門口被時清言語羞辱一事。
皇上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側眸朝沈媛那邊看了眼,隨即又收回來。
時鞠則抬頭回視沈媛,“沈大人,現在的問題是時清為何會跟陳閣老的孫女起衝突,而不是時清的做法合不合適。”
沈媛三兩句話的功夫,就把事情的重點從“兩人尋常的動手打架上”轉移到“時清作為朝廷官員此等行為是否不妥”。
明明是兩個人的事情,談到最後卻是在討論時清一人的對錯。
她倒是模糊重點轉移注意力的一把好手啊。
沈媛笑著點頭,“也是,我光記得時清是朝廷官員,忘了她還是個孩子。”
她看向侍衛,“說說是怎麼回事吧。”
反正先動手跟打人的都是時清,沈媛心裡穩了一下。
左右翻不出水花來。
陳閣老倒是眸光閃爍,完全沒沈媛這份底氣跟自信。
侍衛這才開口,“小時大人動手的原因是因為,陳閣老的孫女當街調戲時家小主君,甚至想派家丁強搶對方,被小時大人當場撞見,這才動手。”
她道:“圍觀的百姓都能作證。”
“……”
沈媛沉默。
沈媛右眼眼尾抽動,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一記無形的巴掌狠狠扇過。
她側頭看向陳閣老。
陳家這孫女,可真是個孝順孩子啊!
竟然敢在京城當街調戲男子,還調戲到了時清夫郎頭上,這是生怕沒點把柄落在時清手裡是嗎?
碰上這種事兒,彆說摁著她打了,就是當街把她打殘了,時家也占著理!
沈媛現在隻想回到剛才捂住自己的嘴,不該開口的。
怪她一時心急了。
主要是陳閣老是計劃中最合適的人選,她為了推薦陳閣老,私底下很是花費了一番功夫。
若陳閣老因為她孫女的事情被薅掉,可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就目前這個情況來看,陳閣老怕是保不住了。
沈媛最後悔的不是陳閣老保不住,而是自己剛才站出來說話。
陳閣老現在連頭都抬不起來。
她一生磊落,唯有這孫女是自己生平最大的敗筆。
侍衛耿直極了,又補了一句,“陳閣老的孫女還揚言說要弄死錢家二小姐,甚至滿大街的喊‘你知道我祖母是誰嗎’。”
……彆說了,快彆說了。
陳閣老汗如雨下,無顏見人。
皇上垂眸抿茶,茶蓋輕輕刮了下茶盞口,音調緩慢,“剛才是誰要說法來著?”
她疑惑,側頭問內侍,“朕這年齡大了,記性也不好,先前沒聽清,是陳愛卿要的說法吧?”
“……”
陳閣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臣有罪,老臣家教不嚴,老臣羞愧啊。”
皇上看向陳閣老,“愛卿啊,你這孫女可不是一般的愛玩呐。”
說到最後,音調微沉。
陳閣老能被選出來當恩科的主考官,定然是因為她德高望重,有實力品行又不差。
但家裡竟有這麼個敢在京城當街調戲強搶男子的孫女,可見對下麵的約束還不夠。
得虧這碰到的是時清跟雲執,若是一般人家,還真要被她給得逞了。
到時候事情鬨大,陳閣老又是恩科的主考官,影響甚大。
既然是恩科,就不能出半點紕漏。
陳閣老心裡也清楚,所以主動開口,“臣德行有愧,不配擔任主考官一職。”
她咬咬牙,說道:“臣那不成器的孫女陳筱栗,此生不得出仕。求皇上給臣一個好好管教她的機會,臣事後定會帶著她親自登門給小時大□□夫二人賠罪。”
她還算自覺。
皇上語氣緩了很多,“起來吧。”
“沈愛卿。”皇上端著茶盞又喚沈媛。
沈媛滿臉羞愧地出來行禮說道:“是臣未知全貌就多做評價,動手這事屬實不怪時清,是臣對小時大人偏見過重了。”
言語間都是把過錯推到當年跟時家的恩怨上,算是極力補救。
讓皇上覺得她跟時家不對付,總比讓皇上覺得她在保陳閣老要好。
陳閣老現在已經是棄子了,這時候拉一把顯然沒用,但是踩一腳就能保住自己。
沈媛會怎麼選,根本都不用細想。
皇上垂眸看著手裡的茶盞,“朕問的不是這事。”
沈媛微微一怔。
皇上將茶盞擱下,看向她,“陳愛卿有家事纏身,顯然是不能耽誤主考官一職。你覺得其他人中,誰擔任合適呢?”
不輕不重的茶盞磕在光滑的桌麵上,本來不大的動靜,在安靜的禦書房中就顯得格外清晰。
像是往人心頭敲了一下。
時鞠眼睫微動,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微微攥了攥,像是明白了什麼。
沈媛卻是心頭狂跳,感覺周圍像是有股無形的威壓寸寸逼近。
在皇上那兒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下麵卻是能驚起千層浪的巨石。
這便是皇威。
就在沈媛即將慌神之時,皇上姿態陡然放鬆,緩緩笑了一下,緊繃的氣氛就這麼鬆弛下來。
“都這般緊張做什麼,朕不過隨口一問。”
皇上看向桌麵上攤開的文件,上麵還寫了幾個備選人名。
她拿起朱筆,打橫一劃,像是之前圈地案時,劃掉長皇子的名字一樣。
“何必這般麻煩,依朕來看,秋闈的主考官就是沈愛卿了。”
沈媛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頭看皇上。
明明是她之前巴不得想要得到的差事,這會兒真正落在身上,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這跟她的計劃,截然相反啊。
先前沈媛想當主考官,一是想提升自己的名氣鍍個金,二是籠絡人才擴大門生。
可現在,涉及到太女之爭,是奪嫡之險。
沈媛要的是拉陳閣老背後的六皇女跟甄家下水,自己站在河邊旁觀,最好不經手這事甚至跟她沒關係最好。
如此不管出事了怎麼查,都不會影響到她。
現在她成了主考官,就是把事情做的再仔細,但也是局中人。
隻要在局中,就會多一分風險跟意外。
沈媛行禮,遲疑著說道:“可是臣資曆尚淺,年紀又輕……”
“無礙,時清還未二十,如今已經是次四品,你豈能不如她?再說了,隻是秋闈的主考官,又不是春闈。”
皇上看著沈媛,神色多少有些意味深長,“沈愛卿啊,你既是禮部尚書,又是長皇子的妻主、當朝駙馬,朕最信賴倚重的弟妹,你可不能讓朕失望啊。”
沈媛低頭行禮,“……是。”
皇上合上文件,“既然主考官已經定下,你們便回去吧。”
時鞠等人行禮退下。
幾人離開後,皇上臉上表情淡去,往後靠在椅背上,掌心搭著椅子扶手,眼睫落下遮住眼底神色。
內侍屏息斂聲退到幾步遠的地方。
一時間整個禦書房裡,像是隻有龍椅上的皇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