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和清寧伯都是忽視不得的主客,不能沒有人陪,偏他們又要分開各自坐,他自然是要陪王大人,可清寧伯那邊……
林棠和王子騰對坐在交椅上,誰也不看誰。
見高廉似有為難之意,她道:“高大將軍不必擔心我,若深夜冒昧前來打擾貴府,在陪客上我還要挑三揀四,不是更坐實了我任性妄為,不顧周全,不顧大事的名聲?您儘管陪王大人和二叔罷。聽得您有一位愛女,和我年歲差不多,若高姑娘還沒睡,不如請她過來,我和她坐一會兒就罷了。”
清寧伯都這麼說了,高廉也高興不用他兩頭為難。
他忙低聲命親信:“快去後頭請姑娘來,就說今日京裡來的清寧伯到了,她是承恩公府的義女,必然常見那顏明哲,讓姑娘快來替我陪客。再說我說的,姑娘今晚累著了,明兒她想要什麼,我都能給她弄來!”
高大將軍府的正堂也是麵闊五間,堂屋正中,東西兩側各有次間稍間。
已不能親自陪林棠,高廉便請林棠入東次間,他和王子騰等到西次間坐。
林棠對這安排表示十分滿意,先入東次間等候。
將近三刻鐘後,林棠已經吃得八分飽了,高金嬌才姍姍而來。
高廉雖已年過五十,但眉眼間依稀可見年輕時也是俊朗的容貌。他在軍中久了,身上難免染上些許肅殺之氣,看上去極嚴肅。
可高金嬌一進門,宛如一簇春日裡開得最豔的桃花飄了進來,林棠從她身上絲毫沒看出高廉的一點兒氣質,隻看到春融香暖,金嬌玉寵,少女明豔的眉眼和紅潤的麵龐點亮了大將軍府裝飾肅穆的正堂。
好一個金尊嬌養的大將軍嫡女。
當著林棠的麵,高廉自然要訓斥高金嬌一番,說她來得太晚。
但據林棠看,高廉這訓斥也是輕飄飄的,甚是還含著小心,似乎生怕高金嬌生氣,不要他這做爹的了。
林棠剛打兩句圓場,高廉就趕緊住了口,不再說高金嬌半個字。
高金嬌瞪了她爹好幾眼,才低著頭對林棠一禮:“見過清寧伯,我來遲了,還望清寧伯莫要怪罪。”
林棠親手把高金嬌扶起來,笑道:“這有什麼怪你的,是我打擾了你。”
她細細打量高金嬌的麵龐打扮,就似女眷們見麵,看到了可人意的姑娘時常做的那樣。
高金嬌也在打量林棠。
清寧伯生得這麼漂亮,卻穿得奇怪,她若是好好打扮起來,多少人也比不上她。
她為什麼穿得這樣兒?是因為要上朝嗎?
知道大周竟然出了個女伯爵,還能上朝,高金嬌好奇極了。
這清寧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上朝都是男人做的事,清寧伯怎麼能做?清寧伯可以,她是不是也能行?
但見到清寧伯本人後,高金嬌立刻就不想封爵,也不想做官上朝了。
如果上朝就不能穿新鮮衣裳,也不能戴首飾,那有什麼趣兒?
爹爹說了,她就該一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直高高興興的。
清寧伯穿成這樣,那她和顏小舉人一定沒什麼關係。
高金嬌越想越高興,攜了清寧伯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眼前一閃,清寧伯不見了。
而她的背後被一個什麼東西給頂·住了。
是什麼?是槍?還是……
是那個新的燧發槍嗎?
為什麼?清寧伯為什麼要拿燧發槍頂·著她?
高金嬌茫然失措,雙手的手腕都被林棠在背後攥在一起,讓她隻能微微的向前傾著。
“清寧伯,你大膽!”高廉本已要踏入西次間,可不知是為什麼,他心中一慌,不由回頭,就看見他捧在手心的女兒被清寧伯挾持住,平日盛滿了笑的大眼睛裡全是慌亂。
他大喝出聲:“我好心讓女兒來陪你,你就是這麼對她的!你給我放開!”
“爹爹——”高金嬌哭喊著,掙紮著,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她看見高廉衝過來,卻被她不認識的幾個男子製住。高廉的親兵和他們廝打成一團。
清寧伯的親衛從腰側拔·出·了一杆她從沒見過的槍。
他將槍口舉起,手指一動,一聲巨響伴著火·藥味,讓高金嬌的哭喊聲都被嚇回了喉嚨裡。
高金嬌身子一軟,暈了過去,倒在了林棠身上。
支撐住高金嬌的身體,林棠感受到她的身子軟綿無力,十分輕盈,竟似從沒習過武。
她的手腕格外的纖細,手臂上皮嫩肉軟——林棠捏她手腕時有些用力,在上麵留下了幾個青紫的指印,她的腰也細弱無力,雖出身將門,卻不是顏明哲母親那般的將門虎女,倒不知是先天身子弱,還是被按照文臣之家女孩兒的標準養出來的。
“高大將軍,您再不冷靜下來,隻怕高姑娘就要被嚇死了。”林棠慢慢帶著高金嬌往前走,沈明照和禁衛們都抽出燧發槍,擋在她前麵。
看著剛才和他廝打到臉上掛彩的王子騰,和全副戒備,隻準備聽林棠指令的趙珂、常子山,還有躲避不及被潑了一身酒,正在細細擦拭衣裳的謝雲儒,高廉全明白了。
眼前敵強我弱,不能硬拚。
高廉放下準備抽出佩刀的手,又慢慢把雙手都舉起來。
“高姑娘我會送回我的下處,我那裡有數位女官,還有丫鬟、婆子,絕對委屈不了高姑娘,也沒人敢冒犯她。”林棠一手抱著高金嬌,另一手把燧發槍收起來,“我還有幾件事,想求高大將軍幫忙,您看——”
高廉的眼神不斷在高金嬌和林棠麵上掃過。
他說:“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然是伯爺吩咐末將什麼,末將隻能照辦。可您既知道我女兒對我是何等的重要,還拿她威脅於我,若她有一丁點兒不好,我高廉就是拚著魚死網破,也絕不讓你們順心如意!”
林棠帶著高金嬌坐在了堂屋的主位上,她把高金嬌平放在懷裡,抽出一柄小刀,放在了高金嬌雪白的頸項處。
她慢條斯理的說:“我知道,高大將軍不是凡俗。你能把三個長成了的兒子棄之不顧,專為彰顯你沒有野心,卻暗地培養高常敬做你的接班人,也能忍辱負重,恭恭敬敬做狗一樣孝敬了安修石這麼多年,卻在他身邊安插人手,以防西寧郡王府翻臉不認人。西寧公可是提拔了你三十多年,是你的大恩人,但知道欽差想除掉安修石,你卻給我們大開方便之門,讓我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住了他。你除了沒有上陣作戰的真本事以外,在這心計智謀上可是一等的人才。”
被林棠明誇暗貶了這麼一通,高廉麵上毫無被羞辱的氣氛惱意,隻是麵色隱隱更難看了些許。
“您到底想說什麼?”他問。
林棠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手裡有我們未經調查就抓捕安修石的人證,也有在這城內的三萬——其實大概也就兩萬四千將士,隻要尋機會從我手上脫身,你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你們連西北三省皆知的大功臣都敢誆騙到關外殺害,現下不過對付幾個欽差,有什麼難的,是不是?鎮北關、平涼關、安西關三處的總兵都是西寧郡王舊部,你逃出去,對他們危言聳聽一番,說皇上要對他們抄家滅族,左右皇上要除你,你在京畿的三個兒子不過棄子,沒什麼好可惜的,索性讓西北三省大亂,你趁機反了,也不是不行,對不對?”
心思幾乎全被猜中,高廉再開口,話說的就分外艱難了。
“我高廉一生忠貞報國,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心,從沒起過反心!”他喊道。
林棠一笑,並不和他糾纏這些。
說這些話時,常子山和趙珂已經將屋內高廉的親兵儘皆綁縛住,塞了嘴放在角落裡,高廉已被四五個人拿燧發槍團團圍住,他沒有半點兒能逃的空間。
“你算來算去,沒算到我竟然才是欽差裡能做主的人,也沒想到分明上回來還是九省檢點的王大人,怎麼這回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裡終究是高廉府邸,林棠不想再拖延下去,給他麾下的人反應的時間,直接道:“你以為你現在是清白之身被抓?彆想太多了,安修石不似你想的那麼沒腦子,你留了他一份罪證,他也同樣有你的一份,已經在我手裡。你也彆以為你是寧西大將軍,你手下的兵將就都會聽你的。”
林棠把高金嬌平放在椅子上,站起身,從懷中拿出一個虎符,走到離高廉一丈遠的位置,讓他看清楚。
高廉覺得他的身軀從脊背到指尖都僵直了。
林棠收回虎符,笑道:“聖上之命,令我來此懲奸除惡,若有叛國之人,許我有先斬後奏之權。”
就是說,她就算在這裡把高廉和安修石都殺了,也在她的權責範圍之內。
從沈明照手中拿過槍,林棠先對準高廉,才慢慢移開槍·口,對著桌腿扣動扳機。
她要讓高廉知道新式火·槍的威力。
待火·藥的煙氣散去,林棠冷冷道:“高廉,你各項罪名屬實,若不趁早迷途知返,還妄想謀反叛國,就隻有全家抄斬滅族一條路能走了。可若你肯戴罪立功,協助我清除西北三省西寧郡王一黨餘孽,你的命我做不得主,最起碼你家中年幼無罪的男子,還有你嬌養了這麼大的女兒的命,我還是能保住的,我不但能保她的命,還能讓她和常人一樣活著。你應該不想看到她被沒入教坊司,充作官妓,任人取樂罷?”
高廉此時方紅了眼睛,問:“我要如何信你能保住金嬌?”
林棠道:“我府內六個女官四個幕賓,有半數以上的人家中父兄都曾獲罪。我妹妹身邊四個人,姓甄的三姐妹是什麼出身,你也當知道。你才見過了虎符,竟還對陛下對我的看重有所懷疑?”
她補充一句:“可若您犯下讓男子世代不得入仕的大罪,我也無能為力。”
高廉問:“您要我怎麼做?”
林棠放鬆神情,指著門口道:“讓這些持刀拿槍的親衛出去,讓我的人進來。”
“將寧西軍內所有將領士兵的名冊給我,在金泉府裡有和你與安修石同黨的報給我,我要立刻捉拿。”
“去和王大人謝大人錄口供,把你這些年和安修石犯下的罪說清楚罷。”
高廉沒有動。
林棠挑眉:“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高廉看著麵色蒼白的高金嬌,問:“伯爺準備用什麼人送她走?什麼時候把她放了?”
林棠道:“等你的人被看起來,城內再無危險,我自會讓女官來接她。”
高廉低下頭,被拿槍指著到了門口,讓他的親衛們都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他又被王子騰親自帶到府門外,看禁衛和京營將士每人腰間都彆著燧發槍,魚貫進入府內,又將他住了八年的大將軍府團團圍住。
被嚴密看管了一整個晚上,從腦子裡把五年前十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說,被謝雲儒在他麵前親筆寫下,作為他將來獲罪的口供,無力的憤怒不斷湧上高廉的心頭。
他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放手一搏,就這麼把性命交到了清寧伯那個丫頭片子手上。
就算金嬌暫時被朝廷挾持……
隻要他勢大,朝廷應該也不會輕易要了金嬌的性命……罷?
天亮了。
一晚上喝了整整兩壺釅茶,林棠將所有高廉的親信將領都看管起來,將兩萬餘寧西軍暫時分給趙珂和常子山帶領。
亮過虎符宣讀聖旨又讓他們見識過燧發槍,寧西軍的中低層軍官暫無對林棠之命陽奉陰違的。
軍中男性密集,林棠本已做好了會受到輕視的準備。但她沒想到,就算是在高廉親自帶領的隊伍裡,也有那麼多的人因他落網而真心高興。
接管了金泉府四處城門和城防,又派人飛馬將密折送回京中,林棠在天明之前見了金泉知府李一山。
李一山告訴她,當年蘇長安的舊部被散在西北各州府內,其中對蘇長安最忠心的幾十個人,就在金泉府指揮僉事桂清手下。
林棠正好還沒下定主意,該怎麼儘量在不大動乾戈、不影響各處邊防的前提下,收服安修石在三泉關的兩萬部下,儘快捉拿鎮北關、平涼關、安西關三處總兵,並西寧郡王一派的餘下近二十個指揮。
聽到蘇長安的舊部仍在,她立刻有了想法。
她問李一山:“五年過去了,這些人可還記得蘇長安?”
若他們早就忘了舊主,並不想替舊主沉冤,她的想法就隻能作廢了。
李一山長歎道:“他們一直記得。”
他神色動容:“下官近兩年著意打聽過蘇小將軍的舊事,他的確是千裡挑一的好將領,可惜……”
蘇長安的故事林棠已經在秦朱安口中聽過第一遍,安修石被審訊說了第二遍,這是她第三次聽了。
但她沒有打斷李一山,仔細聽這個看似中庸自保,實則為難得的好父母官的頭發已經花白了的老人講述。
她知道了更多蘇長安生前的事,也更憤怒於這樣的人竟然被奸人所害。
她也相信她的想法會成功了。
林棠命召見桂清。
在桂清到大將軍府之前,高廉終於和王子騰謝雲儒寫完了口供。
高廉被帶下去關押之前一定要見林棠。
“什麼時候能放了高姑娘?”林棠又喝了一口釅茶,笑道,“等各處平定,再無叛亂之憂的時候,高姑娘自然也會平安。”
“你!”高廉憤怒的神色再也掩飾不住,全然暴露在了林棠的眼中。
林棠將茶杯不輕不重的放下,起身來到高廉麵前,低頭一笑:“怎麼,高大將軍,你後悔了?可惜呀,已經晚了。”
高廉死死盯著林棠的脖子,覺得他一把就能掐死她。
但他不敢。
他額頭上是沈明照死死抵住的槍口。
這時,桂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