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吧,這樣殿下喝完了就休息,還能少受點苦。”吳太醫道:“老夫再幫殿下開一副安神的方子,免得殿下難受,睡不著。”
“你讓人將藥準備好吧,本王一會兒去朝父皇請個安,回來之後就喝藥。”於景渡道。
吳太醫忙應是,而後吩咐人去準備藥材煎藥。
於景渡稍稍休息了一會兒,便帶著兩個親隨去了禦書房。
皇帝這會兒剛批完了折子,見於景渡過來倒是頗為高興,忙給他賜了座。
“朕聽他們說你去了清音寺,還擔心這麼冷的天你身子受不了,但今日一見,你這氣色倒是還行。”皇帝道。
“多謝父皇掛心。”於景渡道。
“說說吧,為什麼要去清音寺?不是剛回來沒幾天嗎?”
“四弟冠禮,兒臣去替四弟祈福。”
“老三,你可不是個愛說謊的人。”
於景渡抬眼看了皇帝一瞬,表情有些複雜。
“兒臣隻是不想說出心裡話讓父皇難受。”
皇帝聞言越發好奇,“你說,朕不罰你。”
“兒臣……”於景渡沉默了許久,才一咬牙似的開口道:“兒臣一想到四弟即將行冠禮,心裡有些不大痛快,甚至夜裡都睡得不安穩。”
“老三?”皇帝麵色一變,“你這話是何意?”
“兒臣自認不該妒忌他儲君的身份,可人心裡想什麼,又如何能控製得住?”於景渡道:“兒臣沒法子,這才去了清音寺,在佛祖麵前祈求寬宥。”
公然當著皇帝的麵議論儲君身份,還毫不隱藏自己的野心。
這任誰去說,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但皇帝聽了之後,心裡卻沒有生出太大的波瀾,相反,他甚至覺得挺高興。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所有的兒子,就沒有一個不覬覦太子之位的。
但像於景渡這麼坦誠的,卻是唯一一個。
但皇帝心裡雖不算太生氣,嘴上卻還是要斥責的。
否則事情一旦傳出去,他這個皇帝的威嚴何在?
為了昭示憤怒,皇帝甚至摔了一個茶盞。
“去奉先殿跪一……跪半個時辰,然後回你的福安宮好好閉門思過。“皇帝怒道。
“是。”
“還有。”皇帝叫住他,“太子的冠禮,你就彆去了,省得親眼見他加冠,睡不著。”
於景渡也不辯解,一一應下了,還乖乖去奉先殿跪了半個時辰。
不過他心理並不是很慌,因為方才皇帝讓他去罰跪時,隨口將一個時辰改成了半個時辰,這明顯就是擔心他的身體。
皇帝這種時候還擔心他的身體,他自然是不慌的。
回到福安宮之後,太醫已經命人將藥備好了。
於景渡幾乎沒猶豫,端起藥碗便喝了個乾淨。
這藥的功效是為了徹底激出於景渡體內的舊疾,所以服用之後,於景渡便會經曆極為痛苦的三日。這三日裡,他的意識始終是清醒的,但心口卻像是被人生生剜開了一般……
“到時辰了嗎?”於景渡顫聲問道。
“到了。”親隨答道。
“幫本王更衣,本王要去看一眼……”
“殿下?”親隨忙道:“您如今這樣隻怕撐不到宮門口。”
“本王的身體,自己心中有數。”於景渡道。
親隨聞言不敢忤逆他,但心中卻很是擔心。
依著這幾日所見,他們殿下早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儘,估計連起身都難,怎麼可能能撐到宮門口?
依著本朝的規矩,皇子的冠禮會在太廟舉行。
屆時皇室宗親和文武官員都會前往觀禮。
而這日一早,皇帝會帶領自己的子嗣,從宮門口出發,乘馬車前往太廟。
沿途會有百姓圍觀,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見證。
宮門外。
皇帝被來福扶著上了馬車。
“陛下,老奴方才似乎看到了宴王殿下。”來福小聲道。
“老三?”皇帝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並未見到於景渡的身影。
“老奴在出來的路上看到的,宴王殿下似乎是被人扶著呢。”來福道。
皇帝擰了擰眉,“他身子不好,朕特意沒讓他跟著,這麼冷的天,司天監還說要下雪。”
來福聞言忙道,“陛下體恤殿下身體,殿下定然是知道的。”
皇帝聞言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不知為何心情突然變得有些不大暢快。
當日的太子冠禮十分隆重。
可惜天公不作美,中途突然開始下雪,而且雪越下越大,最後不得不草草結束。
也不知是因為下雪的緣故,還是因為彆的原因,皇帝一整日都沉著臉。
百官素來是愛察言觀色的,見皇帝麵色不豫,便紛紛在心裡嘀咕。
太子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極為不快,麵上卻要裝作雲淡風輕。
當日回宮後,皇後便讓人備了酒菜,親自去將皇帝請了去。
皇帝雖然有些心不在焉,但不忍拂了皇後麵子,還是去了皇後宮中。
另一邊。
於景渡自從早晨出去了那一趟後,回來便不省人事了。
不過依著他的吩咐,宮人們並未聲張。
直到黃昏時,才有人去皇後宮中報信,卻被攔在了門口。
報信的人倒也好說話,被皇後的人攔住後也沒堅持,甚至都沒細說是何事便回去了。
這就導致皇帝一直沒接到信兒,直到夜深從皇後宮裡出來,才知道於景渡病重了。
初時皇帝隻當對方是舊疾複發,直到他進了福安宮,發覺於景渡麵色蒼白的躺在榻上,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他周圍好幾個太醫圍著,各個都直冒冷汗,一臉束手無策的模樣。
“怎麼回事?”皇帝怒道:“老三前兩日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變成這樣了?”
皇帝揪住一個太醫質問道:“來福不是說早晨他還去過宮門口嗎?”
“陛下……宴王殿下這舊疾本就凶險,這兩日又似是積鬱太深,加上今日出去了一趟,風寒入體,這才一病不起。”太醫解釋道。
皇帝一把將人推開,走到榻邊喚道:“老三,我兒,能聽見嗎?父皇在這裡……”
然而榻上的於景渡卻毫無反應,就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微弱。
“為何不提前來報?”皇帝冷聲朝著宮人質問道:“宴王是一下子就病成這樣的嗎?”
“回陛下!”宮人當即跪在地上,紅著眼睛道:“奴婢聽說陛下回宮,第一時間就去報了,可陛下不在寢宮……奴婢又去了皇後宮中,被宮人攔著不讓進,說是會擾了陛下和皇後娘娘用飯。”
皇帝聞言麵色一冷,驟然想起了數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年深秋,於景渡的母妃病重,他也是在皇後宮中……
“吳太醫。”皇帝開口道:“宴王的病一直是你在盯著,朕命你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他的命。若宴王今夜撐不過去,你給他陪葬吧。”
“臣……遵旨。”吳太醫道。
皇帝起身,太醫們當即又簇擁到了於景渡的榻邊。
“來福。”皇帝開口,聲音稍稍有些啞,“這屋裡血腥氣太重,陪朕到外頭透透氣。”
來福聞言忙攙著皇帝出去了。
福安宮的院子裡種著幾株紅梅,這會兒被雪一映襯,顯得格外好看。
“朕記得祁妃很喜歡梅花。”皇帝開口道。
“是啊,這院子裡的紅梅,還是從當初祁妃的住處移栽過來的。”來福道。
皇帝從廊下走出來,走到梅樹邊伸手想折一枝,卻又忍住了。
“這些年,朕從來都沒忘了她。”皇帝喃喃道:“旁人都道朕不喜歡她,卻不知朕……”
皇帝大概是觸景生情,眼圈微微有些泛紅。
“她想要的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個能一心待她的夫君,朕給不了她……”皇帝歎了口氣,“有時候朕會忍不住想,若她和旁人一樣,是不是就能安安穩穩活到現在?可若她與旁人一樣,那還是她嗎?”
這些年來,皇帝其實很少回憶祁妃,不是忘了,而是不敢回憶。
人往往就是這樣,越是虧欠一個人,就越是不願想起對方,免得自己又要受到內心的責備。
尤其是皇帝,他身居高位,身邊的人甚少會朝他提要求,所以他明麵上虧欠的人並不多。再加上他是個自欺欺人的性子,旁人若是不點明他的虧欠,他自己便當是沒有。
唯獨祁妃不同,她會將自己想要的東西,一五一十地告訴皇帝,這就讓皇帝對她的虧欠顯得極為明確,清清楚楚,避無可避。
“景渡真的很像他的母妃,在朕的麵前從不遮掩,想要什麼從來都是直接告訴朕。”皇帝道:“可朕辜負了他,就像當初辜負祁妃一樣……”
他話音一落,殿內突然傳來了嘈雜之聲。
皇帝心頭一跳,大步走進了殿內。
便見於景渡被人扶著趴在榻邊,正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
刺鼻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令皇帝一顆心登時沉到了穀底。
“參湯,參湯!”有太醫喊道。
待於景渡吐完了血,太醫立刻讓人給他灌了兩口參湯。
“陛下,如今隻能先幫宴王殿下吊著命,若是他能熬過今夜,或許能有……”
“沒有或許。”皇帝走到榻邊坐下,一把攥住了於景渡的手,“景渡,我兒……父皇陪著你呢……”
這時,突然有宮人來報,說皇後來看宴王殿下了。
皇帝目光一凜,想到福安宮的人被攔在皇後宮外一事,頓時怒從心起。
“讓她在外頭思過。”皇帝冷聲道。
“陛下,外頭下著雪呢?”來福提醒道。
“嗯。”皇帝應了一聲,卻沒收回成命。
在外頭思過這樣的事情,聽起來不算是大事兒,可外頭的人是皇後,那意義就不同了。
殿內眾人不敢再多言,都眼觀鼻鼻觀心。
此時的於景渡昏昏沉沉,正做著夢呢。
他夢到了一場大雪,一身紅色披風的少年坐在馬背上,朝他招手。
於景渡伸手想去拉住他的時候,少年卻控馬往前跑了幾步,那架勢像是在故意逗他。
“彆走……”於景渡喃喃開口。
坐在榻邊的皇帝聽到他夢囈,隻當於景渡叫的是自己,頓時忍不住紅了眼眶。